7月 29th, 2009

不知道怎么,想起和母亲一起洗澡的事来。

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大概那时我十六七岁,母亲带我去县城北关的一家小澡堂去。也不记得是什么季节,什么缘故,总之我们去了那里。

北方的生活习惯,我们都是长年累月地不洗澡的,只有小时候的夏天,借中午的阳光把大洗衣盆里的水晒热了,坐在里面,便算是一年一度的洗澡了。正午的地面被太阳烤着,蒸腾着热气,小孩子也不必怕着凉。恰好中午时家家都在午休,也不必担心被外人看到。虽然是小孩子,但心里总有忐忑。如果有人从院门经过,定是要从盆里跳出来往家跑的。这大概是四五岁时候的事。

那次和母亲一起去县城的澡堂,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我们怯生生的,唯恐走错了地方,更担心到了里面那些城里人笑话:怎么这么脏呢。那时还很流行卖袋装的洗发水,长长的一条,一小袋一小袋连着,每个五六毛的样子,里面却只有一点点淡绿色的液体。

小时母亲用洗衣粉给我洗过头,后来是洗发香波,金黄色透明的果冻一样的东西,味道香香的。也用苦楝树的种子熬了水洗过头,有一种很难闻的气味,那是外婆的偏方,为了治我头上的虱子。那时的小女孩只要留了长发,少有头上不长虱子的。也有人为此剃成了光头。而我直到上了初中,脑袋上才彻底清静起来。

我跟在母亲后面进到一个大屋子里,光线昏暗,水声很大。靠墙的位置有一溜高高的铁喷头垂下来,下面正对着一块钢筋焊接的篦子,人只要站在上面,水就会落下来,再从篦子下的水道流走。没有人上去的时候,就没有水。我感到奇怪,并不知道是这样的原理。如果喷头没有水,我跑过去站在下面,不是很傻吗?但我也不愿意问别人。

母亲直接去了泡澡的池子。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洗澡吧。我跟着她也到了大池子,心里隐约觉得这样的水,和许多人在一起,真是一件不舒服的事。尤其是一阵热乎乎的水蒸气飘过来,塞住了鼻子。然而母亲全然不管,似乎本该是这样一样。我先在心理上说服自己,然后让身体也慢慢地在水中放松下来。池子里有白瓷砖砌成的台阶,后来我干脆坐到了台阶上,只露个脑袋在外面,但水的浮力产生的失重感让我不敢轻易移动。我在水下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腿。

母亲拽着我的胳膊给我搓背,皮肉生疼得我叫起来。母亲说,没这么娇气啊!又说,你的后背像小案板一样,一点也不瘦。她平时总嫌我吃饭不操心。这个比喻我记了很久。其实到现在,我想起那次和母亲一起洗澡的事,唯一记得的也只有这句话。其它的细节都是梦境一样朦胧的,似真非真。

现在,我和母亲越来越相像了。既包括肉体也包括精神。我发现自己运行在她的轨道上。但是她在我前面,我追赶她,她走得更快,保持着那个恒定的距离。我担心有一天她消失在我的视线外,再也看不见她了。而自从我离开她,这九年中,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回去。有时也许她已经烦了,特别是家里农活忙她又很累,却不得不跑过来接我电话的时候。

但是,我现在这样牵挂她,比小时候更需要她了一样。我感到自己似乎愿意做一切让她感到舒心的事,然而我实际上能做的又何其少。那天又打电话回去,得知她到山坡上去剪圪针了。这种长在一种灌木上的大刺可以卖钱,尽管很廉价。但现在是盛夏,到处都是荒草胡地,蛇虫出没,一个人去难道不寂寞吗?等到母亲晚上回来,我又打电话回去,她回答我:难道要在家里坐着?心里说不怕就不怕!

就是这样的呵。父母这样的人,似乎唯有在劳动中,内心才能安宁。我记得海子的诗里说:双手劳动,慰藉心灵。但难道能说这是一种幸福吗?开始是不得不勤苦地谋生,后来是对这样的勤苦有了依赖,只有当手上有活干时,才能心里不慌张或感到有所把握。我给老爹说,人生不是苦役啊,你也休息一下,看看书。但他没有给我回信。他的苦恼,非我所能解。

而我同样也没有办法化解母亲心里的对生活的焦虑,和她的孤独。也许你们会说,一个乡村老太会有什么孤独呢?但我很多年前就看到了。当她一个人面朝墙睡着的时候,当我们都在家里的灯火下,而她独自去乘凉,一个人在马路边静静站着,若有所思的时候,我感到她是那样孤独。她和父亲,和我们这一群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她像一只大天鹅一样,在黑夜里叹息,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她的秘密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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