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18th, 2006

你不知道一口井与什么相连。
小时侯我曾经下到井底,蹲在那里的石头上舀水。那是旱季,井水干涸,只剩下井底的一个小水洼。
我试探着把脚伸进井壁上的石缝中,一点点下降,最后站在水边磨光的一块石头上——那口井并不太深。
要等待。要静静等待。
泉水从深处来,远处来,要先注满眼前这个小水洼,然后才能装满我的水桶。
我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蹲着,感受一种隐隐的奇妙。无法言喻的奇妙。
光线昏暗,气息潮湿而陌生。我看得清水底的石子,和近在咫尺的石壁。
它们紧紧环绕着我,却又留出一个空间。从前,这个空间要被水充满。人们只需站在井口,用绳子把桶放下来。
而现在,我们要蹲在泉水的门口,要敲泉水的门。
在上面接应我的应该是姐姐,但我现在不记得她那时的样子。我自己的样子我也不记得。
我也忘记自己蹲在井底会不会害怕。因为我在那里设想过另一个人生。

我蹲着的石头忽然像盖子一样掀开了,泉水喷涌而出,像升腾的地面,一直和井口相平,又从井口喷出。
我姐姐扔下扁担,惊慌失措地往高处逃跑,最后抱在井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她往下望望,已是一片汪洋,根本看不到刚才站立的井沿儿,四面的庄稼地只是在水底若隐若现。
姐姐先叫我的名字,然后开始叫我们的爸爸妈妈。但她眼见着这股大水向村子那边压去了,便不再哭喊。
天快黑时,有人划着洗衣服的大木盆,把她从树上抱下来。
是我们的爸爸。爸爸问她,小二呢?我姐姐哭着说,不知道。
爸爸带着姐姐一个人回家了,大木盆在水上漂着,从我的头顶漂过。
后来,大水一直没有退却。以原来的井址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湖泊。
村子里的人开始改吃湖水。我的爸爸妈妈和姐姐生活在湖边的村庄里,而我则生活在水底。
他们到湖边来打水时,我就可以看到他们。看到我的爸爸妈妈变老,我的姐姐长大。
后来我看到我的姐姐带着她的孩子从湖边走过。
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他们会常常想念我。
在这次大水中,爸爸妈妈失去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姐姐失去一个九岁的妹妹,而我什么也没有失去。
我生活得很快乐,只是不能再回到水上面的世界,和他们一起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这大概就是我理解的分离和他们理解的死亡。

我肯定自己小时侯一定如此想象过。
在等待泉水的那个幽暗的空间,似乎每一块石头都充满奇迹,能听懂我内心的咒语。
我呼唤过这样的灾难。为的是灾难之后我们有更多的爱剩下来。
比如这一场大水将我们分隔,此后便是对一个孩子恒久的怀念和一个孩子对家恒久的怀念。
仿佛终于找到一根绳索,绷紧在两个事物之间。

是的,这太荒谬了。我自己太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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