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21st, 2004

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弟弟。也许你们不会相信,因为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我站在屋顶上,忽然想起他来。我们在一起时都还很小,可就在我想起他的时候,那些时光中细小的事情竟然清清楚楚地都跑到了眼前,就像是一阵风卷着地上的落叶,都跑到我的脚下一样。说起来追忆对每个人都会有所意味,但我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他来,而且是在这屋顶上。
弟弟或许从来都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品格,作为一个孩子,有时这反而是令人担忧的。他不怎么出去和同龄的孩子玩,连说话也不肯,常常是一个人蹲在地上,拿树枝摆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而后又把它们全都毁掉,不留一点痕迹。有时他也叫我和他一起玩,但似乎又带着不信任的神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因此他叫我玩的时候,我常常会很小心翼翼,甚至有时几乎很客气和陌生。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就不再叫我。而那时候我总会有很多可以尽情嬉闹的小伙伴,对和弟弟日渐疏远的事实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竟是一根越扯越细的线,直到它悄无声息地断开。
那年弟弟八岁,我比他大三岁。是夏天的时候,一天,大街上来了一个卖艺的人。他应该不是汉族人,从他眼睛和胡子可以判断出来。他一张口说话就更证实了我的猜想。或许是个外国人呢,我是这样对弟弟说的。很少出门的弟弟也兴致盎然地跟我来到街上。街上已经有很多大人和小孩,团团把那个外地人围在了中间。我和弟弟从人缝里钻进去,很显然,他很快就被眼前神奇的景象吸引了。
卖艺人是个大胡子,眼睛深深的,并不是我们常见的褐色。他穿着一件很宽大的上衣,就是从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变魔术般掏出了一把乌黑的短笛,呜呜地吹了起来。这时摆在人群中央空地上的木头箱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声响。需要说明的是,当时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人都眼盯着那口箱子和吹笛子的卖艺人,眼光在二者之间不停地移来移去。箱子里悉悉簌簌响了一会儿,一条蛇就从那口箱子的小口处探出头来。人群里发出一阵“呀”的惊叹,仿佛这么一会儿的沉默全都变成石头落在了地上。我的弟弟也惊异地张大了嘴巴,我看见他盯着卖艺人那把乌亮的短笛,几乎是目不转睛。那条蛇把头伸出来,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就十分熟练地爬出了箱子。卖艺人忽然改变了笛子的节奏,似乎是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那条蛇就在地上举起上半身,随着音乐跳起舞来,而且在它黑色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一种很陶醉的深情,简直跟人一模一样。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呀”的赞叹声,声音要比第一次大得多。而弟弟,完全是看得入迷了,直到那条蛇在卖艺人的笛声中爬回箱子里,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回家吧。我想把他领回家,就去拽他的胳膊。他极不情愿地甩掉我的手,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艺人收拾好箱子,看着他把那口箱子背到肩上,又看着他把笛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呜呜地吹着穿过了大街。直到那个卖艺人消失在街角,我才听见弟弟小声地叹息了一下。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发出了那样的一声叹息。回家的路上,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他忽然拽拽我的衣角,亲昵地对我说,哥哥,我也想养一条蛇。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么亲密的话,而且对他这很可能是个极大的秘密,一时之间我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见我半天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又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松开了拉着我衣角的手。吃晚饭的时候,他有几次盯着我,是一种既陌生又担忧的眼神,当我抬起眼睛看他的时候,他又赶紧把眼神移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好象改变了许多,常常跑出去玩,但仍然是一个人。有一次竟然带了一脚的污泥回来。连腿也磕破了。那时正巧大人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所以竟没有人管他。而我也总是有很多事情,连我现在也不明白,那时为什么自己竟然忙到了连问弟弟一声的工夫都没有的地步。整个夏天我不是到邻村的果园里偷苹果,就是下河摸鱼,在我那群浩浩荡荡的同伙中,从来都没有我弟弟的影子。
但是突然不知从哪天起,弟弟开始闭门不出了,就连早饭他也要带回自己的小房间里去吃。一天早晨,妈妈终于发现了弟弟的异常行为,就在他端着牛奶准备离开餐桌的时候,妈妈叫住了他。为什么不在这里喝完?妈妈问,多少有点责备的语气。弟弟的眼睛在妈妈的脸上闪烁了一下,又端着牛奶杯子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牛奶,好像是极不情愿地皱起眉毛喝了一小口,接着就大口把它喝完了。妈妈看着弟弟也皱了皱眉,只是没有再说话。
中午我正准备偷偷溜出去见我的同伴(我们今天又想出了一个新的鬼点子),弟弟忽然拉住我问我有没有小刀。我说有,就把装在裤兜里的一把水果刀递给了他。说是水果刀,其实很锋利,我用它除水果以外什么都切。弟弟打开小刀看了看,似乎很满意。你要去么?到小松林去抓松鼠?我问他,突然也想带他去玩玩。他把小刀合上,看着我摇摇头,转身回他的小房间去了,我听见他把门轻轻锁上的声音。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我嘟囔了一句就不再多想。
晚饭的时候,弟弟的脸色有点苍白,像是哪里很不舒服。我发现他的左手一直放在桌子下边,就偷偷地瞥了一眼,这时才看见他的左手食指上缠了布条,好象还有一小点血从里边渗了出来。怎么?你把手划破啦?我刚想问他,看见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就把话吞了回去。我不安地看了看妈妈,他感激地看了看我,就继续埋头吃他的饭。晚饭后我到他的房间去,想看看他的手伤得重不重,刚进他的小房间,他就把门轻轻锁上了。嘘——他示意我不要大声说话——难道他是在躲着妈妈吗?你的手指怎么了?我小声问。没有什么,他摇摇头,我不小心划的,你的小刀,可以再借给我几天吗?他问我的时候,眼睛里几乎是乞求的神色。当然可以,要不就送给你吧。我慷慨地说。他还是摇摇头,低声但语气很坚定,我会还给你的。说完这句话,他就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不再吱声。我开门要走的时候,他忽然跳起来对我说,不要告诉妈妈我的手破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又像刚才那样,充满了让人不能不立刻答应的神色。我点点头随手关上了他房间的小门。
我不知道在我的叙述中,为什么几乎没有大人的影子。是的,妈妈是有的,但她几乎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面对我们的时候好象也是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隔着很远的距离和我们对话。其他的大人,更不用说,用影子来形容是不够恰切的,应该说是像一面坚实的墙壁,从来都没有从那边透过来一点微光。而弟弟,似乎连和孩子的世界也隔着很远的距离,根本就像是生活在一个飘忽的梦中。也许可以这样来说,当我们长大,凭借冥顽的力量冲破那道墙壁,越来越接近现实之后,弟弟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的,他越来越退缩,似乎总想寻找一种什么东西把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后来我们终于发现了他的骇人的秘密。这个八岁的小男孩,我的亲爱的弟弟,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养了一条剧毒的蛇
。他养它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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