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 26th, 2008

搬到地下室不久,我开始想读哈代。这个念头是这样来的:在隔绝了声音的静寂的地下,我觉着自己从此过上了远离尘嚣的生活,而《远离尘嚣》正是哈代一本小说的名字。我很想知道哈代是怎么想的。于是放着自己现成的书不看,颠儿颠儿地四处借哈代——我老是这么令自己事后汗颜地煞有介事。有没有《远离尘嚣》?我问。朋友说,没有,但有一本《无名的裘德》。裘德就裘德,我当时决心下得很大:既然要把他的书都读一遍,从哪一本开始并不重要。

在狭小逼仄的地下室的墙上,我原本有一个两层的简易书架。我搬进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我的书都摆上去,码得整整齐齐。这个居所,虽然小得到了令人难以启齿的地步,但因为有那些书在,我觉着自己还是很阔绰很有前景很可以傻乐的。就这样我沾沾自喜了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并习惯性地将目光落在那面墙上。那上面空空如也。再看,整个书架一头栽下来,倒在我的床上,像一个醉了的人,腰也摔折了,胳膊也摔断了。

我又开始整理。把报废的书架清理出去,把书摞在床边的地上。这样,从前我是站在床上到书架上搜索我想看的书,现在是躺在床上也随手就能在床边捞起一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不过,大多数时间,我都不会这么做,顶多是把乱了的书再码码整齐。看着被自己宝贝一样摆在枕头边的《无名的裘德》,我由衷地得出了如下结论:别人的书是书,自己的书,不过废纸尔尔。

我读书本来就慢,现在就更加慢了。因为再也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有大片的光阴可以花费在读自己喜爱的书上;还有就是,小说内在的节奏让我也快不起来。裘德小时候的生活和学者志向、他的第一次婚姻以及理想的破灭、他和苏初识时的试探与躲避,这些成长路途中的繁事琐情,像细小的水流在不断汇聚,不紧不慢。这种缓慢的节奏与我曾感受过的时间非常一致:悠长的像是过不完的童年,未来的意象是一条延伸至无穷而略显荒凉的的大路;然后是忽然长大,一切却只能在内心的徘徊踌躇之中,似乎听得见回声的空旷。我也不紧不慢地读着,散步一样走走停停;而他们,裘德和他爱慕的苏,还有别的什么人,也在书里兜兜转转,命运的面目还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通常是,读到一个好的地方我就停下来,搁在那里,不再急着往下。比如那一天,情绪灰暗的裘德尾随一个钦慕的作曲家,心里想,这是饥渴的心在追饱暖的心呐。这一句话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思,令我心动而紧张。及至翻过这一页,看到的却是裘德的失望:那不过是尘俗之中又一个势利之徒。怅惘既久,又细想一想,觉着这就是哈代的意思了。

这样读了好多天,还是半本书剩在床头。有时瞄一眼摊开的书,却去干了别的,心里竟然有一些窃喜:他们在那里呢,在薄薄的纸页之间,还年轻,还在苦思冥想,天翻地覆了一般;而我却放下不管,仿佛如此,后边那些苦得让人张口结舌的结局,就永不会到来,他们也会青春永驻。

地下室的冬天非常暖和,令人常想沉沉睡去,不再去管地上的光阴如水流。而早晨从地底下钻出来时,又觉得什么都好。树好,天好,太阳照耀着也好。晚上从外面再走回来时,一路上仍是,有雾时喜欢雾,有风时喜欢风。冬夜的大街小巷,因冷峭而使人留恋。卖坚果的小店仍旧在营业,小饭馆里的厨师们正吃着夜宵。一个穿着黑色呢子风衣的女人站在街边,面容严肃,像一扇漆黑的门。而我经过他们,却随时从心里唤出那两个名字,两位年轻的主人公:裘德和苏。比起我看到的和亲历的,我似乎更熟知他们,听得到他们之间的倾诉与辩驳,关于爱情和婚姻,自由与习俗,理智与信仰。他们流泪,或默默忍受,离别又重逢,重逢了还要再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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