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21st, 2004

天鹅飞过头顶

傍晚的时候,阿回来找我,他穿着一件有点单薄的黑色运动衣,倚在我家的门框上,拿出一副很轻松的摸样。我正在房间里找东西。这是我的毛病,好像我的东西都长有腿似的,我每天就跟在它们后边跑啊跑,过一段时间就要把房间翻个底朝天。看见他突然出现在门框里,我站在屋子中间的地上,一下子忘记正在找的是什么了。我知道他叫阿回,住另一个村子,离我家不远,但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天快黑了,我还没有开灯,院子里倒显得更亮一点,他背着光站在那儿,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他穿什么衣服是我大致猜出来的,因为昨天刚见过他一面,我记得他穿什么衣服。
“你找谁?”我问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我是阿回,家住那边。”他用左手指了指西边。太阳正落到远处山坡的背面,一条小路隐约绕过山冈,几棵旱柳的剪影清晰可见。一个晴好的冬日傍晚。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回过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他正了正身子,没有说话,眼睛还望着刚才指给我看的地方。他的右手扶着门框,食指不安地轻轻敲击着。太阳已经完全隐没了,在它刚刚消失的地方,天空泛着微红,离那儿越远,天空显得越蓝。
我回过身,啪地打开了墙上的开关,灯光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一直从他站着的门口流泻出去。现在,阿回的正面完全被突然到来的光明笼罩了,而他的影子却留在门外,又细又长,倒在地上。说实话,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显现在光明中的阿回和他身后的影子,几乎让我相信他只有一张纸那么厚,夹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他的右手指依然敲着门框,左手背到了身后。我完全看清楚他的脸了,有着某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但并不是因为眼前的情形。他也正盯着我的眼睛。
“我昨天见过你,在去松子林的路上。”他眼睛不眨地说。
“恩,我记得你的衣服。”我说。
他低头瞟了一眼。
“你就为了来告诉我这个?”我问,咄咄逼人。
“差不多。”他很镇静地回答,反而让我有点吃惊。
“你想到那边去吗?”他又用手指了指刚才那个方向。我站在灯光里,他指的地方我完全看不到了。“那边的山坡今天晚上会有天鹅飞过。”说完,他看着我的眼睛,有点紧张地等我的反应。但他紧接着又开口了:“我给很多人说过,他们都不相信。昨天我在路上碰见你,一眼就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哪个?”我问。
“你去吗,路上我告诉你。”他这样说着,仍然十分认真,一点也不觉得玩弄了伎俩。
我歪起头,看着他的脸笑了笑,:“你等我拿件衣服。”

等我们一直出了村子,走上一条荒草没踝的小路,阿回才开口说话:“知道现在你在哪里吗?”
我站住了,反问他,“我们不是去看天鹅吗?”
“是,走吧。”他头也不回,快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等我跟上来。“但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梦罢了。”他接着说,继续向前,脚下是沙沙沙沙的枯草声,后边就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了。

“从昨天开始,”他说道,“我就知道我走进梦中了。你想过梦想和现实相接是什么样子吗?我现在觉得,那就像一个人在地上走着走着,一俯身发现自己脚下飘着云彩一样,晕眩,惊讶,恐惧,既怕醒来又盼望立刻醒来,躺在一张结实的木板床上,握住床头实实在在的水杯。但是,其实在梦里的时候,我也并不觉得缥缈,一切也都是实实在在的。比如身体,在梦里也会有麻木和疼痛。也比如这草叶,”他顺手从黑暗的空中扯过一把不知什么灌木的叶子,放在鼻子下嗅嗅,揉碎了,继续说道:“能闻到它独特的气味,感觉到它们是顺滑还是棘手。这完全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还有你,现在走在我的后边,和昨天早晨起床时相比并没有换一个人,但现在却完全是以我的梦为质地的。如果我现在突然醒来,我会完全不认得你,向你打听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昨天我在去松子林的路上碰见你,就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掉到梦里去了,我真是庆幸自己找到了那个枢纽。还记得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吗?”
阿回停顿了一下,见我没有反应就自顾说下去好像怕接不上气似的,“一个人在梦里的时候,另一个常常在梦外,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成为别人梦的材料。当时你一下子把我带进梦中,是因为,那景象,完全只能是一个梦,至少是来自一个梦的片断。昨天一整个下午刮着很大的风,天空灰暗,我正在去松子林的路上,天气恶劣让我心情很不好。转过那个小山坡,我就看见你了,风衣裹得紧紧的,衣角还是被大风吹开了。像是被风抽得直打转一样,你一会儿朝着风跑,一会儿又背过身来,如同一个舞蹈者。你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一会儿在脑袋后,一会儿又全部跑到前边。我顶着风从你身边走过时,你正好转过脸来,明明是朝着我笑。其实我很明白,你不过是对着我身后的山坡微笑罢了。天知道当时你为什么那么快乐,简直就像快乐这个词本身一样纯粹。”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插了进去,“我当时是很快乐,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如果有的话,就是当时的一切,让我觉得突然有一股泉水从心里往外喷涌,无可抑制。在大风里打转转,忘乎所以,我是那样跑回家的。”
“我知道”阿木接着说,“你从我身边跑过后,我走过很远又折了回来。你的快乐感染了我,我真想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你那么开心。我简直相信,从你那里我能得到关于快乐的精确答案。我一直跟着你到你的家门口,现在想起真是——你不介意吧?有时我觉得自己过于自信了,怎么就能做出判断,认为你是这种人而不是那种人呢?总是有什么让我相信的,但是我说不清楚,也没有人给我确证。”
“你不该相信我就是那个看天鹅的人。难道就凭你看见我在大风里打转转傻乐?”
“是啊”阿回说,“不凭这个凭什么呢?不管它实际上对你或别人是什么,对我却不同凡响。肯定首先是我睡着了,才那么容易做起梦来,好像什么都有所意味。”
“今天晚上那里真有天鹅飞过吗?”我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冈,发现我们已经穿过一大片田野,来到一条宽阔的土路上了。
“一定有”。阿回语气坚定,“小时候我常常梦见,有一群天鹅从头顶飞过,几乎每晚都有,大约是在晚上八九点种的样子,我就站在那片山坡上。但长大后我再也没有在这个时间睡着过。每天晚上,当我睡着的时候,那群天鹅早就飞过山冈,不知去向了。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在九点之前睡着,回到那同一个梦中,我一定要追着他们,看他们究竟飞到了哪里,是不是同一群,弄明白为什么它们总要往往复复地从我的头顶飞过。而现在,你把我从现实一下子就带回到梦中了。”

我现在并排和阿回走在路上了,他沉默下来后,我才发现空气干冷,直沁心脾。天空墨蓝,群星灿烂,山坡像是睡熟了,呼吸是寂静的风声。突然,阿回停下来问我:“你呢,你为什么会相信我的话呢?”
我转过脸,看了他一眼:
“因为我一直在你所说的那个梦中,还从来还没有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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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2004年8月20日 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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