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18th, 2012

很奇怪我心里有一种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公平观念。其实甚至谈不上是观念,而是一种感觉。好像有一架精密的天平稳扎在我心里,当它出现倾斜时,我的感觉会先于理智发现出了问题,那是一种失衡之后沉重和悬空混合在一起的矛盾感。
这种感觉一直要追溯到我的小时候。当然,这很符合弗洛伊德的理论。我在一个姊妹众多的家庭里长大。在已经实行计划生育的八十年代,这样的乡村家庭要应付两种巨大的压力,必须生一个男孩传宗接代的乡俗和国家计生政策的强制。这两种压截然相反的压力作用,竟然没有使一个家庭垮掉,真是个奇迹。而我们姐妹几个,也就这样被顺路带到了世界上。顺路,那时我一直这样来理解自己来到世间的终极理由。不过,既然顺路来了,就要顺路长大,总不能回去再投胎一次。
也许自从明白事开始,我就一直充满了一种气鼓鼓的力量。既然在我们封闭狭隘的乡村小世界里,男孩和女孩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那就到另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去寻找。这是我年少时竭力生长的原动力:对由性别差异带来的不公正的反抗,也可以说是一种对于公正的追求。 不过,我要说的那种微妙的公平感,并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种。
在几个姊妹中,我排行第二,上有一个姐姐,后面有两个妹妹。出于同病相怜的一种亲近,我特别能理解我的姐妹在人生之初所遭遇的困惑。她们和我一样,为身为女孩既自卑又不服气。然而,和她们不同的是,我得到了祖母格外的疼爱,连作为长孙女的姐姐也不能相比。这很不寻常。祖母是我心目中整个家庭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集中体现,却偏偏对我垂爱有嘉,这让我很矛盾。
我一直记得她总留着什么好吃的给我,作为我偏食挑食的补偿。她脾气不好,有时对小孩急躁,但我印象里她从没对我黑过脸。我初中开始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她到村口的路边等我,周末返校时不厌其烦地叮嘱我带着带那。然而,祖母额外的爱意在我心里唤起的却只是厌烦和深深的不安。
我感到一种不公平。确切地说,是替我的姐妹感到不公平。我知道,我得到了多少多出来的宠爱,她们就得到了多少失落。而原本我们都已经够失落了。如果祖母只是对我一个人特别好,我宁愿她不要对我好。我愿意和她们一样,而不是在负疚中得享好处。这种想法使我有意地逃避祖母并疏离了她,直到她的忽然辞世。尽管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此后悔不迭,觉得自己对她过于冷酷理智,但也知道,我其实并非完全出于理智决断,而是内心有一种对姊妹的不忍。在一个家庭里,每个小孩都应得到公平的爱,我那时就这样认为,直到现在。
所以,我要说的公平,并非那些遭到不公平的人的自然诉求,而是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所得,扪心自问,这真的公平吗?我自己所得的这一份,是不是超出了应有的份额,同时,是不是有人因此而没有得到他该得的?
实际上,我想只会有很少的人这样问自己。大部分的人,不会知道那个份额的界限在哪,更不会觉得别人的不公,会与己休戚相关。
我曾经给人写歌词。一首一百来字的歌词,报酬是五千元。我不能虚伪到说拿到钱时自己不开心,但是,实际上我心里也很不安。因为我知道这样一笔钱,对于中国普通体力劳动者意味着什么。它大致相当于我父亲在家乡的土窑里推三个月的人力车,工地上那些灰垢满身的工人流着汗水苦干两个月。所以,我就应该为自己轻易得到了这笔钱庆幸吗?好像不能。
后来,我看到俄国作家谢尔盖•多甫拉托夫说的一句话,终于明白自己了纠结的原因。他说,轻易获得的金钱中,包含着一种可鄙的力量。说得太好了。尽管我没有偷没有抢,而且似乎拿得也是自己的劳动报酬,但它依然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它包含着整个社会收入分配上的不公正。我轻易得到它们,可能正是另外一些人格外艰难的原因。
恐怕只有很少的人愿意承认这种联系。那些明星或日进斗金的商人,他们肯定认为自己的所得正是应得,甚至还觉得所得太少。也许只有当他们受到损害,甚至降到了最基本的生存线下,才会想起还有公平这码事。
有一件小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和同事一起去逛商场,在一家打三折的店里选了两件小衫,心里洋洋得意。到结账时顺口就说,回头和阿杉一人一件。阿杉正是我的妹妹。同事立刻很疑惑地问,为什么啊?你穿着很好很合适啊!她是真心疑惑,我也是真心诧异,这有什么为什么啊。于是啊了一声,无言以对。我怎么跟她解释呢,如果我买了两件新衣服,为什么不能给阿杉分享一件呢,她工作一直不顺利,不久前刚刚又失业了。当然,她的境遇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没有必要总是扮演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但是,但是,我的内心在告诉我,如果我有两件新衣服而她一无所有,这不太公平。
也许有人认为我举的都是亲人的例子,而我们面对的,却是一个充满了陌生人的社会,这是不恰当的。我不这样认为。亲人是自我的外缘,是我们通往陌生人的一段桥梁,一个需要不断拓宽的中间地带。如果我们能真确地感受他们的存在,便也能感受到陌生人其实并不陌生,他们只是世界上另外的你及你的亲人。
而人们感受不到别人,是因为他们切断了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关联,活在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他所遇见的所有人,都是与己无关的他者,或可资利用的他者。一个感受不到别人的人,也不可能感受到他人正遭遇的不公。至于反思自己在整个世界中微尘一样的存在,和自己应该持有的份额,就更不可能了。
很久以前,读过爱尔兰诗人希尼的一首诗。说圣人凯文在修道院的小屋子里,将手臂伸出窗外作横梁,让一只小鸟落在上面筑巢、孵蛋。他感受着小鸟翅膀的伶俐和鸟蛋的温暖,“发现自己被联进了永恒之网。”诗里所言说的的已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平衡,而是跨入宇宙的维度,赞美人在忘我之中实现了自然生灵间的谐存。不是爱,不是庇护,是生命间的一种自然平衡。
我们要穿过眼下的丛林社会,到达这样的心灵,还有很远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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