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 5th, 2006

    在我年轻的生命中,还没有什么是致命的,除了想象。
    我还不明白,它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毁灭还是创造,还是一边毁灭一边创造。而我只能承负它的作用。有时它重如磐石,把整颗星球倒转过来,加在我的身上,朝着内部压缩;而有时它分散我,像一架粉碎机,肢解分解,直至我消散在每一个个体之中,似乎并不存在。纯粹的不会思辨的物质。这样的过程,总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进行,而一旦我有所意识,便会陷入巨大的惶恐。就像在一面镜子中看见了不是自己的自己。她令我感到,如此羞耻。这样一个充满想象与反思的存在是一个羞耻。上帝的羞耻。他的造物,令他荣耀的造物,应当自由而自在。不该像我一样。
    上帝这位异国异族的神,在我的心中缓慢地生长,就像我的遥远故乡山上的小松林,时光流逝,渐带风声。那里的岩石,世界各自的岩石都不生长。也许特别用故乡的树木比喻自己心中的神明会有矫情的嫌疑,但我要澄清这一事实。我爱世界上所有的树木,这个地球上古老静穆的物种,但我也相信,我生长的节律永远只和我曾经看到过的那片小松林一致。一致的缓慢一致的迟钝,仿佛那些木质是在盘旋中上升,在内部为自己建造着阶梯。如果我的灵魂有一张底版的话,它早在我的童年时代就在上面留下了影子。那是几笔简单的勾勒,淡如远山,将位于我所有尘世肖像的左后方。我总是试图为自己画像,渴望看到一张自己的肖像,油画或者素描都无关紧要,而我画出的永远都是那几笔。它们不能再修改了。
    由于想象使我陷入困顿(一种难以言喻的困顿),我是如此热衷于听别人讲故事。因为故事中有行动的人,小时候他们是寻宝者、猎手、拦路的响马、浪子,长大后他们是离家出走的人、负心人、杀人犯。但无论他们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都有一种内在的一致性足以让我倾倒:他们面对世界时是直接的,最直接的。他们眼睛紧紧盯着自己想要的事物,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抽出刀抛家弃子薄情寡义。我有时甚至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爱他们。哪怕在他们的行动中放射出的是邪恶的光芒地狱的光芒,哪怕他们的枪口正对着的是我的前胸背叛的也是我,我都决不改口。我被一种力量深深地魅惑。他端起枪膛的双臂的力量,扣动扳机的右手食指的力量,他瞄准猎物时左眼微闭心脏平静跳动的力量,和他走出家门彻底抛弃一个世界的力量。无论是什么使群星旋转,我都赞美,并沉醉在它们的旋转之中。
    ……我应该先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你们已经看到,我就是这样蛊惑自己的,不惜把自己也搭进去。这是对的,我从来就没有自己。虽然仅仅只是一种语言上的假设,但也是一种明证。我是如此的分散,渴望成为每一个行动者,以致任何一个行动者都会吸引我的目光,但我事实上谁都不是。这几乎就是一个跳不出的循环论证的圈套。我只是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痴心妄想的人,照镜子的人。我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既畏惧又憎恨,因为我渐渐发现自己是没有命运的人。我的盒子里空无一物,里边没有一张写着字的小纸条。没有就是没有。
    所以我本性贪婪,与鬼魂的贪婪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它们,或者我想象它们,十分愿意接近一切富有生气的事物。温暖的灯火,天真的孩子,茂盛的青草,而它们最需要的则是体温。它们气息微弱地四处游荡,理解每个活人的愿望,却永远无法握住一只茶杯咕嘟咕嘟地饮水。而有时我感到自己对世界的爱,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亡魂。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过于年轻,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苦难和屈辱有着物质的重量,还是因为连它们也是一种命运,早就回避在我这个没有命运的人之外。有时人们摊开双手,用手指比划上面生命线的长短,我也玩过这样的游戏,但我如此怀疑,我会有一条一直伸向未来的道路。在宇宙中分散的尘埃不会像星辰一样有确定的轨道。无处不在的事物就是不存在的事物,除了上帝。而我常常感到的就是不存在,或者不具体的存在。我的愿望,就是像亡魂一样,握住一样确切的事物,哪怕是一盏尘世的酒杯,它盛满人间芬芳金黄的液体,流动跳荡,溢出它敞开的边缘。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象的力量就是这样摧毁了我。我的自然、自在的生命。在这样彻底的分解之后,我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和愿望。我决定用它来进行创造。我想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在喋喋不休的讲述之中,忘却我的烦恼。我想任何一个讲故事的人都感到了自己心中这样一种不存在的命运,才开始了自己的讲述。我崇敬的那位法国女人在一篇小说的题记里说,“幸福要建基于绝望之上,我想我现在可以开始了。”我想我也应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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