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8th, 2011

昨天大伯三七。按照家乡的习俗,自安葬之日起,每七天亲人都会去上坟,去看望那个原本日日相见的人。七七过后,去上坟的时间被拉得更长,一年中只有清明、农历十月一,还有周年。一旦进入年度的轮回,人们与逝去亲人间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彼此依赖的在世的温暖,而是隔着迷蒙幽邃的生死界限。仿佛一个人静立在了原地,看着另外的人继续前行。看上去是前行,其实是走向他。因为他率先站到了人生白色的终点线外。

 

亡去的人最怕的,大概是被遗忘。虽然这样说,很荒谬。但是这一种猜测,最能反映出面对生死交替时,人在精神上的恍惚之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却能在时间里激起巨大的涟漪,,或劈开一道深渊,令人眩晕。

 

记得那年祖母去世,安葬完毕后回到家中,我总觉得我们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又冷又湿的野地里。她鬓边别着黑色的小发卡,穿着往日常穿的蓝布褂子,系着围裙,坐在坟头上,遥望着村子里橘黄的灯火。她已经不能再回到昨天她还围着转的灶台前。她用惯的铁锅肚子上闪着炉火的蓝光,大米粥在里面翻腾,白色的水汽袅袅地绕上房梁。一切如昨,只有她不在。她像一个被施了魔咒的可怜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亲人们在失去她之后,迅速地回归到正常运转的生活。她逝去的空白被填满、忘却,正如坟地上长满荒草,没有人知道有人在那里长眠。我凭空想象着这样的场景,直到自己心酸落泪,痛恨人世的无情。那时我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那么快就仿佛将她忘记了一样。

 

如今我早已加入到我曾不能理解的成人世界,开始渐渐明白,对于亲人逝去的悲伤,不再是会坠落会流动的液体,而是如细沙般沉至生活的底部,直至在那里凝结,化为坚实的根基,使我们能在风中稳住脚跟。葬礼的喧闹之后,生活复归与平静。太阳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逝去而延迟升起一秒钟,在最灿烂的春天也会有人与世界长辞。你会看见,白玉兰照样地开,草照样地绿。限于小小的人的心灵来看,这当然也许是无情,然而放开眼去,所看见的一切不过是生老病死的轮回自然。

 

可是,无论如何,死都会令人怅然。当越来越多的死亡消息从二维的网络世界传来,我们似乎对它已经习以为常。实际上,并非如此。与你有关的死亡,必将如一记闷棍砸在胸前,也必然是一次关于生的教育,甚至是再教育。最初你和死亡之间可能隔着两道墙:一道是祖父母,一道是父母。当祖父母这道墙倒塌,父母就暴露在时间里;当父母这道墙也倒塌,暴露在时间里等待着被收割的,就是你,你自己。这个过程就是你学习的过程:在死亡的启示下学习如何生。大概这就是哲人所说的向死而生。

 

但是,有时我们需要回到自己的小小心灵。大道的风劲烈,澄明之境偶尔降临即让人如获至福。在狭小的人的世界里,泪水和伤怀反而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心。归根结底,我们眷恋的不过是一些寻常物事。素朴的亲人、相投的朋友、日常的衣衫、居所,喜欢的食物、风景。除去这一切,尘世日日进行的生活讲空洞到什么地步?

 

这些即是我们的构成。我的构成。因此,每一个亲人的逝去,都是我的一部分逝去,永逝不返。如一面破碎之镜,他们不再映照今世的风景,不再有我的影象,从他们眼中浮现。

 

我的大伯,今年正月十三,一个人驾驶一辆老旧的卡车去拉水,途中因为我们现在仍不明了的原因,撞在距路边几十米远的墙上,车毁人亡。几小时后家人始得知噩耗。那天大伯患了感冒,上午曾打点滴,晚上原本要去参加乡里的元宵排演。他是方圆几里为数不多的会拉二胡的人,爱唱戏,爱热闹。素日木讷,不善言辞。此外他还是泥瓦匠。去年春天帮我家盖起了东西配房,修好了整齐的院子。死的没怨没德。关于大伯的死,妈妈这么说。

无怨无德,大多数的死都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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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逝者永逝”

  1. 死生为大 Says:

    但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2. 左道 Says:

    死者最害怕的莫过于被人忘记,的确如此。
    这或许也是人类最大的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