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 22nd, 2008

我最初感受到语言的魅力,在于它为我开启了一个又一个未知之境。它使世界像套盒一样一重又一重地打开,鼓励着我不断深入,然而从表面上看,它却仍然只是一个。当一本书被合上,那些刚才还在眼前活蹦乱跳的词语,也会像魔法师的鸽子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但这无关紧要,只要学会了阅读,就等于掌握了一种魔法,它随时能带你去见识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

然而我知道,我肯定夸大了阅读的妙处。在出版物空前繁盛的当代,要体验到阅读的喜悦已非易事。这听上去是一种矛盾的说法,然而不是。这正是我们现在的阅读体验。读书的人感到他的面前就是一条图书生产流水线,一本接一本的新书从那上面下来,一本还来不及读完扉页,另一本就已经已更崭新的面目要求替换前者。每一本书都在炫耀它们的新,正如当代人用年轻来自夸一样。

就这样,在不断翻新带来的应接不暇之中,我们的阅读像丧失了法力的女巫的扫把,只能用来扫扫地,清除一下灰尘。你读理财的书,读医疗保健的书,读实用手册,读生活指南,读厨艺大全;你不读小说,不读剧本,当然更不会读诗歌。你已经难以理解这些读物有什么必须的理由存在。

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悲哀。因为人们的浑然不觉,于是这悲哀也就像并不存在一样。随之丧失的是这样一种想象力,即,在一个世界背后还有另一个世界,它有值得探索与关注的精致的结构,既有时间的深远,也有空间的辽阔;它既是组成我们的一部分,也是我们认识自身的场所与媒介。

阅读魔法的失效,并不能完全地归咎于某个人。因为在我们的时代,除货币的魔法之外,一切魔法都已被揭穿被解除。一本书,不再拥有诞生的品质,而仅仅只是生产或制作。谁敢保证那些所谓作者的头脑里,装配的不是一条以商业利益为驱动力的流水线?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还能有怎样乐观的期待?!

对阅读有如此激烈的想法,不仅仅是出于长久以来对粗制滥造的读物的义愤,还因为在偶然之中读到了波斯诗人鲁米的诗作。他让我又一次体验到了阅读最初所带来的喜悦,也更加深了我的一种想法:阅读该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

在读到鲁米的诗之前,我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即使对于文学专业毕业的我来说,也再正常不过了。波斯,连这个帝国的赫赫声名都已经随历史远去,何况植根于它的区区一个诗人的名声!而就算一个人的名声侥幸不被时间之河消磨殆尽,他到达我们耳畔时也不过是一个陈旧模糊的印象,文学史上一笔带过的寥寥数语,他说了什么,我们能听懂吗?且与我们又有何干系?

然而鲁米却是如此令我震惊。当第一次读到他的诗,我感到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人,浮动的心神被一种奇异之力紧紧地攫住了。我贪心地想一口气读完他写下的全部诗行,又必须按捺下激动的心情,以把眼前的每一个字句看清楚。“就这样,”他说,“当有人问有什么事要做,你就点亮他的蜡烛。”“当有人谈论星空的美妙,你就爬上屋顶舞蹈。”仿佛他深知我的困惑,也知道我希求获得怎样的欢乐,这种一言穿心的感觉让我头晕眼花,恨不能奔走相告,把他的诗发给所有我认识的人。

感谢互联网,感谢一切强大的搜索引擎,也感谢豆瓣上鲁米的小组。我找到了一本鲁米的诗集《在春天走进果园》的电子版,如获至宝般放在电脑桌面上,每天都点开读上一小段。正如恋爱中的人往往有可笑之举,我对自己的做法一面自嘲一面乐此不疲。在最初的几天里,我不时向周围的人提起这个名字,并制造机会拐弯抹角地向他们说起他的诗句。

一个中午,在一个饭馆等候午饭的间隙,我和朋友随意地聊着天。这时,我上午读到的一句诗的碎片开始在脑海里翻腾。舟子,河流,两岸的树木,迅疾,世界。我无法将这些词语按照它们原来的序列连缀完整,更无法在此情此景中跟朋友谈起它。于是我一面与朋友说着别的话题,一面脑子里是另外一副景象。

几天之后,我们一起在街道上散步。在一个十字路口,穿过红绿灯就是一条白蜡树的林荫路。夏天我们曾从它浓密的树荫下骑车经过,也曾在路旁的长椅上度过一个安宁的午后。现在已是秋天,正午的阳光照在林荫路入口处的一株白蜡树上,它的叶子绿色的正在变黄,黄色的正在无风的空气中纷纷下落。那个未被说出的诗句再一次浮现出来。当朋友唏嘘一年时间倏忽已逝时,我终于将鲁米的诗句告诉了她:顺著滚滚溪流乘舟而下,/你会以为,在快速移动的是两岸的树木。//我们四周的一切变化得那么快,/缘于我们离开此世界的舟子的速度。鉴于此情此景以及朋友的情绪与此诗句甚相契合,一向理智的她接受了我的矫情。

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了。可我是多么渴望与人分享自己无意中获得的珍宝呵,当我将一个诗句转述给一位朋友,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看呀,我没有把智慧私自窝藏起来。

但这种分享并不容易,好在我总是乐此不疲。但几次碰壁之后,我开始意识到我应该低调行事,并不是人人都需要一个鲁米。是的。并不是人人都觉得套盒的游戏是有趣的,一只蚂蚁是值得观察的,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值得追问的。正像鲁米所说,那些感受不到这爱的人,拉动他们就像拉动河流。我们何苦那样做而让痛苦增倍呢?

而我,则确是被鲁米的精神完全地捕获了。他的很多个句子于我不次当头棒喝。他说;你出发寻索真主/却走走停停/半心半意的人/是抵达不了大庄严的。我点头称是,在心里点检自己的行事,的确由于胆怯或功利而几回犹豫不决,做了骑墙派人士。他说:静静地躺下/归向你真心之所喜。我心内惶然羞惭,因我内心空无,不知所喜为何。他说,每次写完一首诗,/结果都是一样,/无边的寂静向我袭来,/我搬弄语言何为?是的,何为,我搬弄这样的语言何为?如果言辞是为了获得、交换、自恋自怜,或出于无聊,我能否弃绝它而转向更为真实的东西?

但鲁米并不是一个刻板的训诫者,他只是拥有一种命令式的力量。正如他的诗里经常出现的“庄严”一词,他将心灵视为一个与世界同等庄严的所在。一个勇敢、真挚、敢于交出自己的能爱的心灵,即是庄严的心灵;而与之相反,那些昏昏然,虽生犹死的心灵,又要它何用?!

因此即使在鲁米的庄重严厉中,也隐藏着一种癫狂的不疯魔不成活的因子。作为一个苏菲派教徒,鲁米只有在跳了足够多的舞,喝了足够多的酒,唱了足够多的歌之后,他才会想要写诗。他并不自认为是一个诗人,而是一个寻找真主、要在行动中与真主合一的人。因此尽管他要用语言表达自身,而语言之于他不过是一个传达的工具,一个值得怀疑的对象。他说,让我的话像鼓声一样急擂!/让它擂破鼓皮/沉入寂静。

但鲁米的话并没有沉入寂静。这是语言的魔力,当一个人将它的生命灌注其中,他自己也会在语言中不断复活,无论经过了多少时代,流传到了多远的地方。就像我现在读到鲁米的诗,就放佛打开了一个盒子:在遥远的古波斯国,一个波斯人,与我说着同样的语言,想着同样的问题,是我眼神中的疑惑,也是我眼神中的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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