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for the ‘阅读笔记’ Category

片段:论教育

4月 17th, 2009

越是不容回避权威性,就越是需要尊重他人。一个人只要想做到教育有方,想使孩子成长为有才干的重要人物,他就必须彻彻底底地充满了尊重精神。那些提倡“机械化生产铸铁体系”的人们——改革者和保守分子——试图把人类精神强行注入军国主义、资本主义、费边科学社,以及其他一切牢笼之中。这些人所缺少的正是对他人的尊重。在教育领域中充斥着政府部门发布的规章制度、庞大的班级、一成不变的课程、不堪重负的老师,以及一定要生产出水平完全一致的能说会道的庸才。凡此种种,唯独缺少对于孩子的尊重,这几乎成了普遍现象。尊重他人是需要想像力和必要的热情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取得了些微实际成就和有权力的人来说,尊重他人就更需要想像力了。孩子是弱者,而且有些肤浅愚笨;而教师是强者,并且在各方面都比孩子更聪明。由于儿童外在的弱势,不尊重人的教师和不尊重人的官僚,动辄就会蔑视孩子。他认为,塑造孩子是他的责任。在想像中,他将自己当作一个拿着泥土的陶器匠。于是,他把孩子捏成某种不自然的形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形状会坚固起来,并且产生出紧张和精神上的愤懑,滋生出残忍和嫉妒,而且孩子长大后会认为,必须强迫其他人也要经受同样的扭曲。

 

具有尊重感的人则不认为塑造青年人是他的责任。他感到在所有生物中间,特别是在人类中,最重要的是在孩子里,存在某种神圣的东西;它捉摸不定,无以限量,具有某种个性,又神奇珍贵;生命的真谛由此孕育;断然的沉默体现了与世界的奋争。在孩子面前,他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自卑——这是用任何理由都不易抗拒的惭愧,然而它比起许多家长和教师油然而生的自信心却更接近明智。孩子们外在的无助和对于依赖的呼吁,使他产生了托付人的责任感。他的想像力为他展现出孩子可能发生的变化:孩子或是变善,或是变恶;孩子的进取心将如何得以发展,或是如何遭到挫折;孩子的希望将如何必定变得黯然无望,生活将如何渐失生气;孩子的信任感将如何遭受打击,活泼机敏的欲望将如何被深沉阴暗的念头所取代。凡此种种都使他渴望站在孩子一边,在儿童自己的战场上助其一臂之力。他将为孩子提供装备,增添力量。这倒不是为了国家或没有人情味的当局从局外提出的目标,而是为了孩子在茫然中的精神求索。只有感受到这一点的人才能发挥教育的权威作用,并且不会违背自由的原则。

 

由国家、教会,以及从属于它们的庞大教学单位所实行的教育,恰恰缺少对于人的尊重精神。教育所考虑的问题几乎从来不是小男孩小女孩,也不是少男少女,而差不多总是想用某种形式维系现存的秩序。就个人而言,教育几乎只抱有世俗的成功观——赚钱和高升。在青年人面前,教育提供的观念是那么平庸,无非是教人学会往上爬的技艺。除了少数罕见的教师外,无人具有足够的勇气能够突破束缚他们为之工作的体制。几乎所有的教育都抱有政治动机,目的是在同其他集团的竞争中,加强某一集团、某一国家、某一教派或是某种社会的力量。从主要方面而言,正是这一动机决定了教育的主题,决定了应该提供哪些知识、压制哪些知识,并决定了学生应该获得什么样的精神习惯。在帮助内心精神世界的成长方面,教育却几乎无所作为。事实上,在精神生活中,那些受教育最多的人往往已经萎缩枯败,毫无进取之心,用刻板机械的态度取代了生机勃勃的思想。

 

摘自罗素《论教育》

“叫人吃一惊”

3月 24th, 2009

     对日本文学留了心,就处处觉着其中的好。一次去书展,翻到了一本《落洼物语》,其中有一则一则很短的小故事,并有故事中人所吟的和歌。其中一个小故事如下:
    从前有一个男子,生了重病,自知即将离去,咏了这样一首诗:
    有生必有死,此语早已闻。
    命尽今明日,教人吃一惊。
     当下就被这个小诗逗乐了,这个,也太明白了吧,不过又好像很有味道。因为只是书展而不卖书,又过了些时日,把这个《落洼物语》终于买了回来。翻看了才知道,原来是《竹取物语》《伊势物语》和《落洼物语》的合集,大约因为前两者比较有名,做封面不会太有吸引力,所以用了最后面这个的名字。而我读的这个小故事则出自《伊势物语》。
     《伊势物语》的开头大多是这样的:从前有一个男子,如何如何。说的多是恋爱之事,所写的和歌当然也表达的是各种各样的恋爱中的情绪。都寥寥数言,如果诉的是相思呢,那么就很显得纸短情长;而如果写的是怨恨,又很决绝的样子。
     《落洼物语》被我用一下午差不多看完了。这可真是好奢靡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到我,而我也没有为任何别的事情分心。有点像小时候在院子里读故事书,不觉眼前已是一片昏暗,看不清字迹。真是奇怪啊。要知道我现在有许多书是读不下去的。有一些读几页就要停下来歇歇,而一歇下来要继续就有些困难了。
      最后补充一下,落洼是一个姑娘的名字。开始是别人贬损她的称呼,然而因了她的品性,却成了一个芳名。 
    

生活笔记

2月 26th, 2009

上午不觉中又读了一遍岩井俊二的《情书》。记性不好了,却有这样的好处,读到最后才能完全回忆起来。电影也已经看过,光影声色,如今在脑海里早已混淆成一片,仿佛回到了它们未被创作出来时的混沌。不过,我已不为这样的忘却感到焦急,忘却就忘却吧,你不会记得每一次风是如何吹过你的,可它们肯定已经留下了痕迹。

难忘的是一些似乎不大重要的东西。譬如藤井树这个名字。在我读过的有限的日本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名字是让人神往的一部分,山川草木,皆可以为名,有人住在河上,有人住在井边,有人在家里排行老二,有人在田野里散步,似乎他们个个都是桃源中人,纯真自然,与繁复虚夸的都市文明全无关联。黑柳彻子说,她的父母喜欢“彻”这个词,因此这个“彻”成了她的名字。虽然这个字小学时候我大概就认识了,却直到这时才感到到它的含义是如此不同凡响。平常它淹没在句子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词汇,甚至不能单独使用;可是,作为一个人的名字,它独立而深刻,仿佛是它主人人格精神的概括。一个美好的名字,对一个人是一种鼓励,一个方向。在这件事情上,让我们怎么反观呢?我们是从俗如流的民族,并以此为人生的乐事。

还看了一部日本的电影《黄昏清兵卫》。这大概是我还不会那么快就忘记的电影,因为它太好了,仿佛出自天然,令人无从评论。记得看完顾长卫的《立春》,心里觉着难受,但又讲不出来究竟如何,是共鸣又不完全是,是同情又不完全是。如今回头来看,似有所悟:王彩玲的性情是多么扭曲。唱歌的天赋带给她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而这种痛苦,不过是虚名未得的痛苦;她本应拥有的由艺术而至生命本真的欢乐,却颗粒未获。如果一个人认为他的才华就应该得到承认,世界人就应该给他鼓掌,万事有备于他,这岂不是一个笑话,活该该冤屈死了算料!

而在《黄昏清兵卫》中,井口清兵卫可谓人中之杰,明治维新之前,世事动荡,充满晋升扬名的机遇,这一位老实人却兢兢业业,当着管理仓库的小职员,宁可编蟋蟀笼子、种地清贫度日,也不会想着去谋求升迁的机会。他的心中,似有岿然不容撼动的东西,如他自己在决斗中绝不会输给对手。在世事的变换中,一些人因敢于突破而使人敬佩,一些人则因能够持守而值得敬重。井口就是后一种人,作为一名武士,武士道的衰落,只是他身外的流变,且似乎使他的形象更为清晰。安宁,本心,尊严,以及极少流露却自在自然的对生活的爱。他有力地驾驭着他的人生,尽管几次险象环生。一次,井口和朋友在路边谈话,事关生死,像是一次诀别,二人说出的话来却是寥寥几句;远处是轻云一样停泊在半空的一树樱花。

但我并无意责难《立春》,相反,它太真实,抓住了太多人内心焦躁不安的精神。王彩玲的落魄,单方面地去谴责环境是可笑的。失神,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是我们自己而非别的人构成了它。任何一个世代置于个人肩上的重量都是一样的,而我们不应该过一种推委的不能承当的人生。

末了,想起朋友的话,人生是一场谨慎的冒险。听上去很像是井口的风范。我是言大于行的人,夸夸其谈的时候很多,而他似乎正反过来。虽然有时未免沉闷,且常常是一瓢冷水,但也很值得欣慰,因为熄灭了我的急功近利之心。

一亿年太久,忘情于朝夕

1月 9th, 2009

昨晚,开始翻《源氏物语》。这是最近一心想看的书。于是一口气读了两小节《桐壶》和《帚木》,情节纷纷扰扰,却只讲了恋爱一件事。那感觉好像,远远地看是一群人,男女莫辨:及至近前,却是各有面目。各人的行踪命运,如面上悲欣之色,倏忽无迹可寻。所谓人物口中常言的宿缘,也如蔓草夜露,一朝尽散。明明是知己欢会,却常常心有余哀。而这些有意人,互相以诗赠答,多叹惋之词。比如空蝉,在答源氏的诗中以帚木自喻:寄身伏屋荒原上,虚幻原同帚木形。帚木者,传说某郡伏屋地方的一种怪树,此树远看形似倒置的扫帚,走近去看就不见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可是却偏偏觉着正是玄机所在,真实无比。

也许,作为一个不同时代的阅读者,完全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去理解书中人物的所言所行,譬如雨夜源氏三人对天下女子的品论,既令人惊叹其人经验情致的细微,又令人有微微的不快,因为我觉着自己仿佛也在所论之列,虽然这样想,未免有些犯痴。可是,倘如将注意力全放在它与当时格格不入的道德标准上,岂不是只看到了皮相。每个时代,虽有不同的风尚,且多数人都囿于其中,但未必要解除所有束缚才能见真性情。所以大可不必为源氏是个花心大萝卜而愤愤吧,在他的世代中,他还是个完人呢。

然而我们现如今,却仿佛总欲超越自己所在的世代,就像一个书中的人物,意欲从纸页里跳脱出来,跑到一张桌子上一样。这种企盼从何而来,我有一些怀疑,还不能明辨。而回头看那些古典小说里忘情于世的人,无论是哀叹,还是欢颜,总觉自在可爱,像开了一朝的夕颜花。

如果我把这其中转变的原因归结为现代科技的发展呢,虽未尽然,也未必不是一种解释吧。现代科技改变了人们的心智,它激发人迁移转换和不断超越的欲望。此地不安,尚有彼处。忙不迭辞旧迎新,一个可以取代另一个。可是果真另有一个更好的去处吗?

想到这里是因为,看完《源氏》,正好看到寰宇地理的节目《太阳系新探》。说太阳55亿年后,将燃烧殆尽。虽然这个时间漫长,但终究不是我们所企盼的永恒。诞生有时,毁灭也有时。那么寻找下一个地球又有何意义,如果这一个我们肆意糟践?5千年的历史和5万年的历史又有何区别,如果这一天昏蒙无觉?我们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远处,觉着仿佛有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的恢弘前景。新时代。理想国。共产。天堂。诸如此类。可是将目光收回,发现自己这个由太阳的能量赐予的肉身,已燃烧了一半。你这个星体也有消亡的时刻。

当代人觉着唯有自己揭开了存在的真理,这真是荒谬之极。那一代代逝去的人,也并不会觉着白活。相反,这却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常觉两手空空,若有所失,仿佛是从别处来到世上,还要顺手牵一头羊走。而实际上,也许我们不过是帚木,远看有,细看却无。

阅读笔记

12月 31st, 2008

由于暴风雨,一艘渔船在英吉利海峡中来回,无法靠岸。渔船属于哥哥雅克,弟弟小雅克是他的帮手。在天气短暂转晴的时刻,他们撒下了渔网,不幸的是,忽然又起了风,小雅克的胳膊夹在了吃紧的渔网和桅杆之间。水手们请求割断渔网以保住小雅克的胳膊,哥哥大雅克没有同意。那条网价值一千多镑,他下令调转渔船的方向。然而及至小雅克抽出他的胳膊,一切为时已晚。它已经死了。独臂的小雅克从此再没有出海,和妻儿过着更为贫困的生活。几年后,大雅克的渔船在一个同样的暴风雨天气,撞上了海礁,船毁人亡……
——这是莫泊桑的《在海上》。

一个马车夫收留了一条母狗。迫于这只狗不断给他制造的麻烦,以及主人要解雇他的命令,他将这只被他命名为珂珂特的狗沉入河里。水面上的气泡冒了足足五分钟。半年后,马车夫在60英里外的一条河里游泳,他发现一个物体正慢慢地顺流而来,于是游近,仔细看了半日,忽然一声惨叫,逃到岸上。他发现那正是他溺死的伙伴,它虽然被水泡胀腐烂,但它由主人亲手带上的项圈仍在上,上面写着:珂珂特小姐,XX车夫所有。车夫后来住进了疯人院,在那里,他逗弄着那条已不存在了的狗。
——这是莫泊桑的《珂珂特小姐》

两个因钓鱼而认识的好朋友,在普军围城期间,由于酒精的煽动,悄悄去一条小河边钓鱼。他们度过了最美好的一小段时光。远处的炮火,搅扰不到水面上的阳光,鱼儿照样上钩。他们忘记了身处险境。普鲁士士兵出现了,认定他们两个人是来刺探军情的奸细:谁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钓鱼呢?结果,他们送了命,他们往兜里的小鱼,为普鲁士军官的晚餐添了一道汤。
——这是莫泊桑的《两个朋友》

一个在海军部供职的小职员,贫困而时刻不忘体面人应该过的那一种生活。在意外地得到三百镑奖励后,他决定带领全家出行:妻儿乘坐马车,他骑马。孩子们看到父亲骑马都很激动,而这位父亲永远也不会承认骑马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是一件难事。他夸下了海口,这对他是一种自我鼓励。他们体面的出行,很顺利,虽然骑在马上,马跑得太快时令他心惊。岔子出在归途中。在香榭丽舍大街,他的马撞倒了一位老妇人。这个为生计劳碌了一辈子的老妇人,趁机讹上了他,从此没有再离开过轮椅,她长得越来越胖,每当医生让她站起来,试着走动一下的时候,她都哭号着,表示自己再也动不了了。这位小科员不得不和妻子商量,是否把她接到家来来照顾,以节约开支……
——这是莫泊桑的《骑马》

有时,我端详着书中莫泊桑的画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写下这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