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15th, 2014
【给南方人物周刊的投稿,用在某一期广场舞的专题中。很久很久没有写字,脑子里念念不熄,却很少有落笔的冲动。今天看到你的评论,只好先把这个旧文贴出来。。。】
晚上八点半在外乘凉,顺便给我妈拨了个电话,刚响两声,便被接了起来。有点意外地问她:今天怎么没出去跳舞?这个点儿正是她去和村里其他妇女们会合的时间,通常我打电话她都接不着,我也就是贸打着试试。我妈说:没去,不去了。年轻人学的舞跟不上,就在咱家院子里看着你买的看戏机,学跳佳木斯呢。我又问,你一个人在跳啊?她说,不是,还有你桂梅嫂。噢,那你去跳吧,我说,我没啥事,就随便问问你干啥呢。于是把电话挂了。
在广场舞风靡全国走向国际,中国大妈成为争议话题并被收入牛津词典时,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我妈和跳广场舞的大妈联系起来。其实我妈跳舞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正是大妈们雄起的时间。不同的是,我妈和她的舞友们不是在广场上跳,而是在村子里跳。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的小村。它位于太行山南麓,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自然村。按照五十年代的行政划分,它最多只能算个小队,一村的人口不超过一百人。一条公路穿村而过,向北绵延至豫晋交界,向南到达我们隶属的县城。村子虽小,但保持较好的风俗,偶有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大体上和睦相处。我从小到大的印象是,村里但凡红白喜事,都齐心合力。我每次回去在村里溜达,总能遇到大家的热情问候。
世易时移,村里的孩子慢慢长大,或出去求学或出去打工,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屈指可数。最近几年,那些早年没能出去的青壮年,纷纷为了子女上学迁居到了县城,小村一下寥落下来,成了老弱病残的大后方。用我妈的话说,能走的都走了,又变回了深山老林。的确如此,我回去时跑到幼时常玩的山坡,差点迷路。记忆中平坦得可以玩木头人的开阔汕头,如今已被一人多高的荆棘丛占满。
所幸的是穿村而过的公路带来了一些生机。傍着公路,多少会有些小生意可做, 遂有更偏远山村的人租住过来。其中一个租户就是教会了全村“大妈们”跳广场舞的小枝。
小枝三十多岁,家里是跑运输的,租住在我家西边的一个院子里。平时她在电脑上看视频学习舞步,学会了再教大家。用我妈的话说,小枝很“能”,那些电脑上的舞蹈 “人家一学就会”。他们一般晚饭后集合,地点是路边一家理发店的门口。高高的路灯下,不大的一块空地,十几个人的阵势,放的音乐声也不大。一来没有那么好的音响,二来在高天阔地的乡村,声音都被四野的黑暗吸了去。这时如果有一个人来看,比如我,不仅不会觉得扰民,反而觉得这样的热闹,实在是有点安慰人心。
教会这一群本来只会肩扛手提干粗活重活的农妇们跳舞,一定不是一件易事。至少我之前没有想过我妈会跳舞。舞蹈是一种高于生活的艺术形式,它必须发生在你的生活有了闲暇之时。而我妈前半辈子过的是什么样兵荒马乱的生活?从23岁到36岁,她一共生了5个孩子。我小的时候,尽管有计划生育,村子里依然人丁兴旺,像我们这样不生个男孩便不善罢甘休的家庭并不新鲜。36岁,我妈终于生了我弟。我们一家人都长长出了口气,万里长征终于迈开了第一步。我比我弟大10岁,那时刚上三年级,既恼怒于他们的愚昧又多少能理解一点他们身不由己的苦楚。之后我上中学、大学、研究生,工作,我的两个妹妹也先后大学毕业并在城市里落了脚。最后一个大驾光临的弟弟,去年也终于上了大学。与此相伴的是,我妈妈的整整二十年又过去了。这二十年中,大体上是她在家照看十来亩靠天吃饭的薄田,我爸在附近的村里,从事各种薪资菲薄的体力活。就这样,终于将我们几个都养大,开始独立生活。
我妈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跳舞的。对“为什么会去跳舞”这样的问题,答案简直是明摆着的。忙了大半辈子,突然空闲下来,身体和心都无处安放。重要的是,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在滋生寂寞。晚饭后看电视吗?有多少电视剧可看?串门聊天吗?乡村平静的老年生活已经没有什么新闻。这时候恰好来了会跳舞的小枝,一下引领了她们的文艺生活。我有时会想象一下,当夜色初降,她一个人吃过晚饭,锁上院门,去赴村里的舞会时,我们都在干些什么。大姐在县城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我和三妹在北京,四妹在珠海,小弟在天津,而我爸依旧在外干活。弟弟刚上大学,每月都有不菲的生活费,我爸尚有使命未完。对我妈的那些舞伴们,或者说老邻居们而言,大多和她有相似的处境:儿女长大独立,以及终于从生育和农活下解放出来的身体。这一点点迟来的欢乐和自由,带着一点点寂寞。
即使在初学时,我妈也不惮于给我们表演。她把收音机里放上音乐,放在窗台上,然后开始在院子里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跳给我看,动作僵直和提线木偶差不太多。她一面自嘲自己太笨,一面努力回忆着小枝教给她们的动作,认真刻苦的样子犹如小学生。她也鼓动我一起跟她跳,说整天坐着会身体不好。哈,她是不知道我宁可坐出小肚腩,也接受不了她们那套土气动作的吧。但看着她跳,又觉得是相宜的。等到后来再回去,发现她已经掌握了好几套舞蹈动作,配合着音乐跳得很流畅,美滋滋喜滋滋的。
让我对我妈和我们村的婶婶伯娘们刮目相看,是在去年春节的时候,她们自己组织了舞蹈队,借了音响麦克,排练了一场迎新联欢。大年初一的下午,她们聚集到了大队的一个打麦场上。四野萧瑟灰暗,十几个身着红棉袄身形臃肿的妈妈们,随着夹着噪声的音乐翩翩起舞。四周围观的有凑热闹的小孩,有从外地回来打扮入时的年轻人,也有面目麻木难得一笑的乡村男人。我在视频里看到他们那一板一眼的表演时,心里真为她们感到骄傲。也许这是她们第一次找到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
我三岁的女儿,一听到音乐就手舞足蹈,每次看到她一脸陶醉在各种乐曲间切换舞蹈动作就忍俊不禁。我有时想,婴孩的动作笨拙逗人欢笑,换成了老年人,却要招来嘲笑。这其中是不是包含着某种残酷而人人难逃的真相?
像我妈这种情况,大概只能属于非典型性广场大妈吧。但是说实在的,我妈能够学会跳舞并从中获得乐趣,作为不能承欢膝下的女儿,我非常欣慰。这种心情大抵与她看到我们终于自立了有几分相似,然而又不完全。
12月 14th, 2014 at 上午 8:49
我倒是觉得,广场舞代表了很多人内在的对美丽、健康的追求和向往。
父母亲的一代人在整个人生中都没有机会去了解,去实现。我晚上遛弯的时候,也会在那些广场舞旁边略微停留。虽然不见得多美,但我能理解她们对美有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