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13th,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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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X:
生活太贫乏了,幻想才滋生。我不愿再说连生活也是幻想,尽管它的确是。我们的语言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是九连环之类的玩艺儿。它是一个圆圈,貌似无限延伸,实则循环不已。一切都是幻想,因为连“我”也是幻想。从生理上看,“我”是意识,是神经簇,是神经元,还是皮层?皮层可是不能忽视的。在他人的眼里,我从来都是一副皮层,一个镜中的面影。从心理上看,“我”是一个冲动,还是一个欲望?一次总是只有一个占上风,而《人是机器》一书则把精神、意识层面也还原为生理的、机械的层面,人们是无法有效地反驳他的。“我”若主要是意识,也只是意识汪洋中的一滴,“我”是这汪洋中心爱的一滴,就像空中的无线电波的海洋中某个特定的调频,它们原本无分你、我,提出这个“我”来的乃是人为行径。这听起来像佛学的“无我之境”?但它不是。我一听见和尚一脸严肃地大谈“无我之境”就忍俊不禁,尽管我也曾胸戴佛像。但总有什么不是幻想吧。也许;一直以来,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东西都穿着幻想的外衣。天空,星辰,它们是什么?时间、空间,我们曾亲眼见过?亲手抚摸过?也许从古到今,唯有某种绝望是真实的,永固的;绝望如此地普遍,我反倒不常感到绝望。我们修筑房屋,是为了躲避它;我们梦想飞翔,是为了摆脱它。这时我该想想,你是出于我的幻想吗?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捏造了你?从人到人,你看到了什么?也许你的确看到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概念,人的实质,但我也想知道,伊甸园中诱惑之蛇是如何看人的。当然,这是一个譬喻。
如果一切皆是上帝所造,我们便无需(也无法)单独谈论我们自己或上帝本身,因为谈论一粒尘埃也是在谈论上帝,也是谈论我们;请你相信,信仰是盲目的。所谓理性,所谓启蒙,能是什么?难道单单这宝贵的理性并非造物所赐?难道它来自上帝之外?它不能证明一切,不能洞见所有。仅凭理智,我们无法相信有这样一位恐怖的上帝端坐在天庭;仅凭理智,我们也无法断定没有一个位格的造物主存在。如果没有一个包容一切的最高的存在,整个宇宙不过是一丛零乱的杂花野草罢了;我们人类则终于可以肯定自身是腐土中开出的奇葩,我们就是我们苦苦寻觅的上帝、道德和智慧的开创者。这可能吗?无论可能与否,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这种信念的显现和具体化。
我期待着谁能把繁复还原为一根一本,谁能将多余的东西剔除干净。“人间”就像是一株过于旺盛的无花果树,蕴含着一个无花的秘密,这秘密孤悬在天地之间,既令人骄傲,也令人胆寒。我们都在这样一个人间,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呢?你倾心于行动,我因为我的原因将行动化约为幻想,却没有构恶于行动。说到厌世,我们同样厌世,因为感到空虚在着力于充实;说到热爱,我们同样热爱,因为感到充沛才觉得需要流泄。我们的思想也是相亲相近的,因为只有一种思想:人间的思想。“我”也隶属于这片思想的汪洋。我总恨不能一次说出全体;我总是妄图说出一些饱蘸智慧和沧桑的金玉之言来。我总想指出一个方向:但没有什么方向,如果同时存在着“四面八方”。“进化”是一个可靠的方向吗?谁这么说,谁就嘲讽了万物。千万个种类已经灭亡,它们正是在进化的道路上嘎然而止的。我们的生命太短暂,太卑微。但永恒就管用吗?我在宇宙的一角对宇宙陷入深思,奇怪的是我出自它,却对它感到如此陌生,如同我有时对我的亲人感到陌生:别说你从不曾如此。这使我觉得,这这里,唯有懵懂茫然地活着,也不妨严阵以待地称其为“人生”,这才是我的本分。我凭什么厌世?我凭什么厌世,便对这世界抱着爱情。
现在看看你提到的“正义”和“人性的闪光”。
正义;它指什么?我本该彻底查它的历史和家世。它也许是指对财物的公正划分(以等级为准?),也许是对受侮者的补偿,侮人者的报复(以强力为依托?),作为一个词语,它既可以与和平相肩,又可以堂而皇之地修饰战争;正义,它宛如盘旋在人们心头的一团烟雾,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冒起,由此衍生出一大堆像“疾恶如仇”之类的词儿。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正义”究竟应该是什么意思。人们说起正义,就好像说起日月,它们不依托于人间,却照亮人间,孤零零地挂在天空……
“人性的闪光”呢?我更不知道它指的是什么。它来自神明还是来自低级物种仰望的敬崇目光?还是来自自我陶醉?我也常常听到人们高雅地说起这个词组,也许我该泛起“人性”的泪光,同时保持矜重的微笑?
人:人是其自身的一堵墙。尼采以来的哲学家都以为人有着无穷的可能性,无数扇尚未开启的门。而我却不无悲哀地感到人的有穷。上帝:我以为上帝就是人的野心的最高峰;耶稣及其同列者们就是通往这高峰的幻想中的小径或者通衢。而神圣或者伟大,只不过是人的骄傲(自卑)以及嫉妒(慷慨)心理的神圣化与伟大化。你强调你重视这安好的人世,好像我有别一个人世!我也同样如此。但请看看路德的诗句:
肉体、财产、名誉、妻子,
让他们把这一切全都拿走,
我们失去的不过是终将消逝的蝇头小利,
唯有上帝的帝国与我们永不分离。
是的,是的!帝国!
JJ
11、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