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 13th, 2006
今天傍晚的火烧云,让我再一次相信,最高的诗只能是赞美诗。
天地有大美,人只能赞叹:赞美,叹息。
下午读狄兰的诗,相见恨晚。也是除了赞叹让人无话可说。对迷惑自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更加清晰。(我真想说,别理里尔克了,这个家伙几乎让我们胆怯!)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巫宁坤译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跟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恕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这首诗让人想起尼采。尼采呼求一个光明灼灼的太阳,而狄兰则“怒斥光明的消逝”。狄兰死时年仅39岁,他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39岁”让人相信,他已经感到了生命之秋的悄然降临。但他并没有像里尔克在《秋日》中那样感到宇宙不可逆转的力量,并被这力量所压倒,而是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暴怒着一跃而起,要与迎面而来的衰老抗争到底:“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这时光的流逝,这青春与生命的流逝严重地伤害了他那颗高傲的心:“太高傲了,以致无法死去!”——因此,上帝只好允许他死于酗酒。1953年11月4日,狄兰在美国白马酒家干了18杯纯威士忌外加两杯啤酒后陷入昏迷。
秋日的草茎中残存着绿色。但谁又知道,如果它有声音,该是如何宏大的声响!而谁又能确定在那里没有一场伟大的战争正在进行!狄兰——会生长的,会咆哮的,会发出光明的,誓死抵抗的,让一切孱弱者感到羞惭的!(让我欢欣鼓舞的!)
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剑钊译
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的绿色年华,毁灭树根的力
也是害我的刽子手。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佝偻的玫瑰
正是这同样的冬天之热病毁损了我的青春。
催动泉水挤过岩缝的力催动
我鲜红的血液;那使絮叨的小溪干涸的力
使我的血液凝固。
我缄默不语,无法对我的脉管张口,
同一双嘴唇怎样吸干了山泉。
搅动着一泓池水的那一只手
搅动起流沙;牵引狂风的手
扯动我的尸布船帆。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走上绞架的人
我的肉体制成了绞刑吏的滑石粉。
时间的嘴唇像水蛭吮吸着泉源,
爱情滴落又凝聚,但流下血液
将抚慰她的创痫。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变幻不定的风儿
时间怎样环绕着繁星凿出一个天穹。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情人的墓穴
我的床单上也蠕动着一样的蛆虫。
是什么主导着这世界的生死衰荣?那涌动的生命的原力来自何处又去向何方?我们血管中奔流的液体的温热,与花朵的开放可有关联?我们青春的凋零与繁华不再,与泉眼的干涸可有关联?狄兰说,有的!正是那“通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催开了我们的绿色年华!但也正是同一双嘴唇,时间水蛭般的嘴唇,吸干了这涌动的生命之流:那使泉眼干涸的,也是使我们的血液凝固的!
一个人如何感受自己是有力的存在?除非他感到自己存在于万物之中。除非他感到一股浩大的力量紧紧抓住他不放,迫使他实现自身。这力量便是生的力量。但它也是死的力量。它使种子顶撞自己的外壳破土而出,使树木踩着自己在虚空中升起,使果实不断突破绷紧的界限获得丰盈。它只是从“此”经过。所到之处,万物借它获得自己的形式;所过之处,繁花落尽,草木凋零。这巨大的力量之巨轮,让人如何不赞美,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