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 25th, 2006
回学校已经很晚。校园里很安静,空气清凉,人影稀疏。树木静静站在雨水的反光中。因为这夜晚的街道,这有雨水的街道,白杨树在头顶闪烁的街道,我一个人走过时,再次无端端地感到了快乐。
经过学四餐厅,发现那里已经开始拆除。裸露的屋架在黑暗中,像巨兽矗立的骨骼。曾经我们在那些屋顶下面吃饭,说笑,如今,雨水落在了它多年没有经受雨水的地面上,像落在荒地上。今晚,要是有一只老鼠还呆在里面,它抬头就可以看见夜空了。科文厅外也拦上了白线,乐群只剩下四面残破的墙壁,但在夜色中它们都显得那么温柔而无辜。这些受伤的被摧毁的建筑。这些沉默的、沉默的建筑。它们的内部完全地呈现出来,竟然只能在这样一个被彻底毁弃的时刻。下雨了,它们不再能为自己遮雨。
我忽然想起我不敢再想的一个词:建设。它让我感到羞惭,为自己的虚妄。但在这样的夜晚,当我经过这些被拆毁的建筑时,我忽然又想起了它。任何建设是不是都有被摧毁的时刻?而任何毁坏,是不是还都要重新再开始?尽管有一些建筑,即便连我们自己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也必定要面临它被拆毁的时刻。而且要勇敢地面对。
那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就在这里了。
我第一次从一位朋友那里听说“幸福感”这个词。他说某某孩子有幸福感,某某孩子没有。我非常能想象,一个有幸福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而没有又是什么样子。我很想问他,我是有还是没有?但终于没问。其实我知道我有。但现在我不敢问是因为,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没有了。没有勇气和幸福感,便是贫乏,怎么可能还会再有“建设”?
也许,幸福感还可以换成另一个词,有愿望。而我感到自己仍然有很多很多的愿望,而且会不断地冒出来。它们像种子一样时时蛊惑着我,要长成一片森林。当然,有暂时休眠的时刻,有天不下雨的时刻,有被虫子啃了叶子的时刻,但没有放弃了不长的时刻。听张楚唱“即使被人摘去,鲜花也还是要长出来”所以动人,也许就是因为植物性的生命,在不管不顾的生长中,忘记了被折断的疼痛。它不假思索,只管先冒出来再说。于是,就冒了一朵花出来。
这些微妙的变化,得益于几位朋友。他们太好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热爱。哪怕仅仅只是听他们谈话,对我都会是最大的鼓励。他们的存在本身,让我感到美好而有力。这和我从前所熟悉的气息完全不同。我惊讶于自己如此年轻却如此颓丧,还有已经呈现出来的妥协摇摆的趋势,和对现实利害过多的承认。从前我所以为的“好”,尽管仍然是好的,今天看来却太过虚弱了。而我所知道的朋友,当然更多地是我自己,只是在自我之中,像水晶玻璃球一样,觉得可以跑得远远的就够了。或者在某一时刻敞开就够了。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这其中的贫弱,和它的虚幻之美一样耀眼。
忽然觉得里尔克的《豹》是那么多人的画像。本身是生机勃勃而有力量的,却在内心的栅栏之中,陷入了眩晕。空间狭小,而伟大的意志却要求突破。如同被禁锢的泉水,常年梦到自己在流动一样。但我在想,这道栅栏,究竟我们自己有没有帮着加固它?如果我不能跃出,是因为我天性不够,因为懒惰,还是因为它太牢固?或者是我已经乐于囚禁自己,喜欢上了这样的眩晕?最后一个猜测是可怕的。要是一头豹子爱上了栅栏之中的眩晕,即便没有栅栏,它也不会在奔跑跳跃了。比年老体弱还要可怕的病症。
豹
——在巴黎动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象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