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chive for 2008

内心之旅

12月 16th, 2008

我于一个冬天出发,前往喜马拉雅。

那不是一个合适的季节,但是我已等不到春天再上路了。前一天晚上,在我关掉手机,把它放到桌子最底层的抽屉时,发现里面有一个银色封皮的笔记本。一年前,我在街角的花猫杂货铺闲逛,一眼看到了它,于是买下来,打算在上面记一些有意思的事。但是整整一年过去了,我还从未打开过它。我翻开它的第一页,纸的颜色是淡淡的橘黄,像是纸缝中藏着一轮正在下沉的夕阳。在第一行的位置,我写下“明天”两个字,然后塞进了整理好的背包。带了笔记本,就得带一些笔在身上。在家附近的一家文具店里,我买到了最后的必需品:五支竹牌铅笔和一只削铅笔的小刀。

当我背着包往车站走时,是晚上的六点一刻。刚刚入夜的城市十分妖娆,但和我平日看到的并无二致。我在站牌下等要搭乘的公车,风很冷,同在等车的人缩着肩膀,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有一瞬间,我感到脚下是虚空的。我希望我等的车永远也不要来。或者来得更晚一些。这时又来了一个等车的人,裹着黑色的羽绒服,站到了我的后面,同样翘首以盼。忽然,我听到了背后传来的一声轻轻的叹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朵一下子警觉起来。觉着这个声音一下子抵消了耳畔的一切喧嚣。大约三分钟后 ,一辆灯火通明的公车停到了站牌下,我上了车,有一种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车的感觉。

三毛的词

12月 16th, 2008

之一

月季花慢慢爬墙
青苔 也比它快了
月季花慢慢爬墙
青苔 也比它快了
点点白花 是我永不移的星星
许多年了
夜总也不能过去

月季花慢慢爬墙
青苔 也比它快了
月季花慢慢爬墙
青苔 也比它快了
等待是织布机上的银河
织啊织啊 织出渡河的小船
总有人来 来问我的婚期
我说 织完了这又要开的一朵
又一朵 又一朵
一朵又一朵 一朵又一朵
才是时候

之二

 当时实在年纪小
我的愁
我的苦
妈妈 你不要以为
它不是真的
而我是这么的不明白
今生的起步
要等到什么时候

当时实在年纪小
我的愁
我的苦
妈妈 你不要以为
它不是真的
而我是这么的不明白
今生的起步
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两首词,令过往的时间的碎片重来,却像花香,似有却无。
小时候觉着未来是一个谜,如今这个谜跑到了身后,不会有抓住解开它的时刻。

寓于言

12月 14th, 2008

有一天早晨,一个年轻人发现他的舌根有些发沉。他以为是晚上忘记关窗户,被风吹感冒了。因此他灌下一大杯水,并服了两颗感冒药,照常去上班。

  到了单位门口,恰好遇见他的同事,一个姑娘,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张嘴要回礼,却感到舌头依然像一根失去了弹性的铁皮,怎么也不能迅速地卷不起来。早——!最后他说。而他实际上想说的是早上好三个字,后面两个字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发出来了。那个姑娘并未觉察他的诡异,径直先进门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第二个字:上——!这和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已经相隔了大概一分钟。他诧异地站在原地,感到第三个字正缓缓地以植物生长的速度从他的舌尖上卷起来:好——!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离开了他本来打算进去的门。他生病了,不是轻微的感冒,而是一种语速越来越迟缓的疾病。正像人的衰老一样,双腿会越老越沉重,走路的速度会越来越慢。他现在的语速是每分钟一个字,也许明天,就会变成每五分钟一个字。再过一年,他可能要每半个小时,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字。这样下去,谁还会愿意听他说话呢?

  为此他决定远离城市,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生活。或者干脆一个人生活,像独自出没的野兽一样。而那时,他将闭嘴不言。他的脑海中,将偶尔闪过词语越来越绵长的回音,就像彗星拖着长长的雪白的尾巴,每七十年或上百年光顾一次地球。在此期间,脑海中是一片黑暗,如宇宙深不可测。

落入沉默之网

12月 13th, 2008

他说,任何人开始讲道理,他都觉着不再值得倾听。包括托尔斯泰。

她的脸有一些发烧,心里随之泛起一丝羞愧。因为这好像暴露了她天性中的一个缺陷:永远像一个勤奋好学的小学生。每个人的话,她听上去都觉着十分有道理,应该思索一番。而他对什么都有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尤其是对她所认为的真理,他随意地拎起来敲敲打打又扔下。他对类似问题的探究,还不如对一只路边小狗的兴趣更大。这令她泄气。

语言是她的种子。或者她自以为如此。从前她有这些种子,而没有生活的田野;现在她有生活的田野,也许她有,她的种子却不见了。这是真的,她不再能感觉到那一种沉重的质感,那一种郑重其事的感觉;她与人闲谈,学会很多日常的修辞,可是每天的话语,只像秕谷一样随风而逝。

他是否帮助了她,他是否意识到她最需要的是这样一种帮助:开启语言之门。这样她才能向他呈现她自己,完整地,像一棵树长出成千上万枚叶子,有丰盛婆娑,自由自在之美。

可是她已经弄不清楚,纠缠她的,究竟是语言的问题,还是语言的反面:沉默。他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像一个游泳的人不需要换气,他不太需要交谈。而她的语言也在萎缩。她不再想开口,既然对她重要的问题,对他并不是问题。他们之间,有一种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寂静。这就是两个世界的意思。而表面上,她喋喋不休,从发号施令到抱怨牢骚,只有她知道,这和落入沉默无疑。

共舞

12月 12th, 2008

无论是那一次旅行,他们都会集中到客车尾部的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玩一个游戏。四个一成不变的角色:警察,法官,平民和杀手。角色由抽签决定,然后游戏开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人死于非命。杀手杀人后伪装自己为平民或警察,警察在人群中察言观色伺机而动,平民为自己辩护并提供线索,法官根据证词裁决。客车尾部的谋杀案一起接着一起,杀手有时会杀光警察而成为本局的胜利者。或者是,杀手被众人齐心协力揭开了伪装的面具。

这个游戏真正的难度在于,你如何在熟人面前说谎。在这个游戏中,你需要放弃惯有的性情,譬如诚实或不善言辞。此刻你必须巧言善辩,或用真诚的眼神骗取信任。有时人们也把某人平时的表现与游戏中的表现对照起来,成为揭穿他的一个证据,但有时也会因此而被蒙蔽。比如,沉默讷言的人恰恰是危险人物。

我已经无法参与这种游戏,原因是每次当杀手我都无法为自己辩护。我不会说谎,我说做的事情,若有人来问我,我便会告诉他。自动退出游戏,我被他们驱赶到了客车的中部,与一群昏昏欲睡的年纪大一些的人坐在一起。旅途归来,他们现在更加沉默寡言。我掏出ipod,开始听音乐。客车的嗡嗡声使我不得不把耳机调到了最大声。我感到我的两只耳朵里有一座空旷明亮的音乐大厅,但我看不见演奏的乐队。

我把眼睛闭上。被车内的热气哈白了的窗玻璃消失了,车窗外灰秃秃的白杨林和丑陋的广告牌消失了,左手边脑袋抵在前面座位上睡着了的男同事消失了。循着音乐的节奏,脑海里有一个东西在行进。这是,一群舞蹈的人。一对一对,或一排一排,按照我的意愿向左或向右,旋转或轻盈地飞跃。男的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女的则是漂亮的舞裙,裙摆盛大轻盈。

忽然,舞蹈的队伍中出现了我熟悉的面孔。我仔细瞅了瞅,原来是此刻正在后排玩杀人游戏的某男,与他共舞的是我喜欢的一个女孩。接着我又看到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的舞伴是一个善舞的女孩儿。我明白过来,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于是,我悄悄告诉他们可以交换舞伴。果然,他们互换舞伴,四个人站成一排,踏着快活的舞步朝我走过来。我看到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不仅有客车后排玩杀人游戏的年轻人,那些打瞌睡的中年人老年人也被唤醒,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们一个个穿着整洁的衣服,精神焕发,脸上带着快乐的微笑。 重要的是,他们在翩翩起舞。

音乐的节奏加强了。我看到一个渴望见到的身影,也在人群中。与他共舞的人除了我,还有谁呢。可是,那个我却像蒙了面纱一样,我怎么看也看不清。

胖月亮

12月 10th, 2008

在这座城市某条街道某座楼第五层顶西头的一个房间里,有几位姑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她们是专职的打字员,必然不会有太高的薪酬。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们形成一种愉快实用的人生观。在推开门之前,我听到里面有很响亮的键盘声和间杂的笑声。不会错,就是这里了。我没有敲门,直接转动门的把手,把门推开了一半。

她们把脸同时转了过来,除了一位原本就将脸冲着门的姑娘,她挤在一张看起来不堪重负的旋转椅里。她就是传说中那个打字间里最胖的那个姑娘吗?但我的目光没有来得及落到别处,就被她问询的眼神牢牢地抓住了。另外几双眼睛也都落在我的身上,仿佛我是误闯禁地的一只什么猎物。

我感到有些狼狈,把手上的信封交给了一位坐在门边的姑娘,那里面装着需要录入的文件。借着这个机会,我发现靠这个离我最近的姑娘胖瘦和我差不多。但是,她已经是这个打字间里最瘦的姑娘了吧。

我转过头,发现那位胖姑娘还在看着我。并且,她在微笑。不是那种浮在脸上的笑。我心里轻松下来,把刚刚叮嘱过事又重复了一遍。星期六,她们会将我拿来的文件全部录入,并在星期一把原文件返还给我。我对她说了谢谢,然后用最轻的动作关上了房间的门。

我曾听到过人们之间流传的关于她们的笑话。说她们是如何地胖,一个椅子是坐不下的,或者即使勉强坐进去,也会被椅子的扶手卡住。所以从早晨坐进那张椅子之后,便不再轻易地从椅子上起身。这样,她们不但不敢喝过多的水,甚至还要减免一顿午餐。只是这顿午饭还要在吃晚饭时全部补偿回来。那时候整座大楼都寂静无声,当她们离开时熄灭打字间的灯光,完全的黑暗也就降临。她们陆续从椅子上艰难地起身,像古代的犯人摘掉了套在脖子上的木头枷锁,摇晃着宽阔的身体从狭小的房间里走出来。

自由了。这种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将她们全部应用于对食物的享受味。一整天的劳作之后,还有谁比她们更能品尝出食物中所蕴藏的自由的含义呢?无论在外人看来她们的胖是多么不可救药互相传染,而和她们自己,又有何相干?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离开了她们所在的大楼。在下面仍然能看见那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此刻必然被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音所充满,还有她们的高声谈笑、她们流溢着生命的独一无二的沉重的肉身。

我在胡同里走,没有路灯,恰如其分的黑暗掩护着我,拂去了刚才降落在我身上的不安和紧张。刚才我多像一个偷窥者。而今我步伐轻盈,几乎要对着白蜡树掩映的月亮吹起口哨。接连几天,我都在观察月亮出现在夜空中的位置。毫无疑问,今天它又向东偏移了一段距离,且比昨天要更胖一些。这时,我发现高高的灰色的墙头上蹲着一只猫,也仰脸正看着月亮。我唤了它一声,它转过脑袋,朝下看着我,但只是蹲伏着,既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这是多么神秘的时刻。

今天的故事

12月 9th, 2008

我必须屏息凝神,等待词语的到来。然而这是诗的降临,而非一个叙事的开端。关于叙事,应该是这样,应该像一个盲人,敢于在黑暗中伸出手臂,摸索着,找到一个又一个物件,在内心铭记住每一处细节。这样,他为自己开辟专属于他的道路。

盲人创造了自己的眼睛,正常人大睁着眼却无所见。而叙事,正与盲人的“视力”相似,是探索之后的产物,一种后天中逐渐生成的视觉。它的最大的奥妙在于,你迈出了毫无把握的第一步。

这与我所理解的生活多么相似。它应当如此。在开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自由的笔尖被创造的热望充满。而当一切都已如预料,或一眼望见了布在生活边上的警戒线,激起的唯有我的反抗的热情,和深深的沮丧。那不再是一个值得一再打磨修整的故事,而是成了一篇命题议论文。一种善于帮腔作势且自以为是的文章。这时候我宁愿沉默。我们不要再谈论了吧,不要再为心灵制造噪音。珍惜你的语言,犹如珍惜你仍拥有的时间。

由于在游戏之初的约定,我所写下的每一个故事都将是今天的故事。但是我又发现了一个悖论。这是叙事之中一直就有的关于时间的矛盾。如何将文中的时间与叙事者的时间剥离开来。比如现在是晚上的十点二十八分,我如何让早晨从我的文中再次发生,且按照它原本所是的样子:那个主人公或小人物我,不情愿地起床,吃早饭,出门,感受到空气温度微妙的变化;天空不甚晴朗,空气中充满煤灰的气味。我看了Z一眼,我径直往前走,我穿过了那个路口,上了大桥,从落光了叶子的柳树边走过,扫了一眼,柳枝纤细匀净,令人心生恋慕。等等。

我可以一直写下去,然而这绝不是我所说的叙事,而是回忆。我这样写下去,只是在临摹我的记忆。由此我知道,我还有一些东西没有抛开,因此我总无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