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30th, 2011
不知道别人怎样,我小时候很爱看飞机。我猜,其实别的小孩应该和我一样。
那时我们走在上学或放学的山路上,绕过一道又一道山岭,嘻哈打闹,忽然不知谁谁喊了一声:飞机!于是大家都定在了原地,齐齐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天上看去。只见广袤无垠的蓝天上,一道长长的正在扩散的白线,在白线越来越细的那一端,一架像纸飞机那样小的飞机,正在缓缓的移动。它飞得慢极了,简直像是停在空中一样。看得久了,觉得天空好像要倒过来,变成一片宁静碧蓝深不可测的海。我们又开始走自己的路,玩木头人,追逐,尖叫。等再想起飞机抬头看时,它竟然已经飞出了我们的视野。也许是飞得太高,也许是太远,总之看不见了。连它身后那道长长的白练,也越变越淡,看不见了。天空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而有时,我们不会那么走运。偶尔走着走着,抬起头来,看见天上有一道横跨天空的长云,那是不知何时飞机飞过留下的痕迹,而飞机却不知去向。多少会有一点小遗憾在心里。就像错过了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比如,有一片美丽的羽毛掉在窗台上,而小鸟却不知所终,无缘得见。
有时也能看见大一些的飞机。倒不是飞机本身大,而是它飞得低的缘故。忽然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如果这时是在屋子里,一定急忙忙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举着头往天上找;如果是在外面,又被树木挡去了视线,一定要赶紧就近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哎呀,好大的飞机!而且飞得好低,简直是擦着头皮一掠而过,真担心它会撞到树上。这时旁边有大人,就会说,这是飞机在撒树种呢。据说有一次,有一家人的房顶劈里啪啦下雨一样落了许多的松子。大概是飞机上的人没有看清地面的情况。
而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飞机里,到底坐着什么样的人,在那样高,毫无凭借的天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们能看见在地面上举着头傻傻地追着飞机跑的我吗?虽然我没有做出更傻的事——朝飞机挥手致意——其实我很渴望他们在天上能看见我。为什么有这种渴望,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飞机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吧,神秘且遥远。如果那时从飞机上下来一个人要带我走,我说不定会毫不犹豫。现在想来,作为小孩的我,竟然有那样迫切的愿望,要脱离开自己所在的世界。
转眼就长大了。小鸟一样羽毛丰满,远走高飞,又安下自己的巢。想起小时候,就像小时候幻想未来一样遥远模糊。
有趣的是,我在北京的住所毗邻机场,我又开始看飞机了。每一天,都会有无数架的金属大鸟,尾巴上涂着不同的标志,起起落落。起飞时,踌躇满志,轰然腾空;降落时好像倦鸟归巢,翼下生风。特别是在夜幕初降时,我从地铁里出来,忽然看见一架大飞机,灯火通明,掠过冬日万箭齐发的树梢,越降越低,从我的视角看去,真的像一只大鸟,一头扎进了树林。机场就在树林的后面。而且已经习惯了飞机的噪音。飞机起飞时,仿佛为了集聚力量,发出巨大的轰鸣,甚至似乎能听到金属的震颤,某处轻微的破损。隔着屋顶,依然好像毫无遮拦。不过很快,轰鸣就会过去,骤然消失。
有时是很深的夜,醒来,四下寂静无声,仿佛装在一口黑暗的箱子里,漂在死寂的海上。忽然,一阵飞机的呼啸声。世界仿佛从梦魇中苏醒过来。我不喜欢村上春树,但看过一则他写的小故事却不能忘。故事里的少年说,我爱你,像夜半的汽笛声。在他心中,女孩打破了他无始无终的梦魇,在他即将被孤独和虚无吞没时将他唤醒。而我真确地感受到了夜半的汽笛,并非是一种打扰,而是世界依然平安无恙的报告。可以放心睡去了。
2011年12月3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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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23rd, 2011
我喜欢那些不能被驯养的动物。譬如狮子,譬如猎豹。它们不能被驯养并非因为力量强大,而是因为自由就是它们的生命。除了在神话中,谁也不能以一头猎豹为他的坐骑。
然而,另一个事实却是,人可以大摇大摆地骑在大象身上。不仅如此,还能驱赶这些庞然大物干他们不愿意干或干不了的重活。这是我最近读到的故事。在越南一代的热带雨林中,亚洲象被主人驱使着搬运木材,受尽奴役之苦。雨林中的参天大树,被伐木工人放倒之后,用绳子拴着,缚在大象的身后,由它们一路拖拽着,运出深山。雨林中,地理环境的恶劣可想而知,加之身后的重负,亚洲象举步维艰。然而稍有懈怠或是走错了路,它们便会遭到骑在脖子上的主人的责罚。象的主人用锋利的刀,刺它们的耳根,发号施令或是惩罚它们的错误。据说有的大象会流下眼泪。
但是,这真是一种秉性温良的动物!尽管它们的力量是人类的二三十倍,面对人类强加在它们身上的劳役,却只是默默服从,直到累得皮包骨头,连它们的生育能力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据说,雨林中伐木工人的境况也很艰难,但我却并不十分同情他们。人,为了自己生存所受的苦,怎么可以与一种无端的奴役之苦相比。为什么要砍伐那些热带雨林中的参天大树?因为,生活在遥远都市里的人们,喜欢那些木头的质地和美丽花纹。金钱和欲望是这根长长链条的另一终端。然而,这和大象有什么关系,它却要用它的全部力量,来拉动这根链条,使它运转。
而真正令我迷惑的是,为什么大象能够如此忍辱负重,甚至以生命为抵押。它们的力量不可谓不强大,为什么要驯服于人类?难道仅仅因为天真和忠诚,那么,天真和忠诚真是一种罪过!
不知道有没有一头大象,不堪这样的命运,愤然抛下它的主人,逃往山林?我希望是有的。然而,其实,未必有吧。我这样想,不过是宽慰自己,毕竟我也属于人类这种自私野蛮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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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4th, 2011
我看见父亲在黄昏里砌一道墙
光线愈来愈暗 而他却不紧不慢
反复用瓦刀敲击着砖块
直到它们固定在一个合适的角度
是了,一堵墙必须垂直于地面
才是一堵好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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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4th, 2011
春天时,我带了些牵牛花种子到办公室,同事把它们种在了一个小花盆里。在我休一个漫长的假之前,它们已经发了芽,只不过窗外的大楼挡住了阳光,它们个个长得像豆芽菜,长长细细的茎上顶着两片单薄的子叶,一碰就要折断的样子。我怀疑它们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也后悔不该把它们唯一的生命丢到如此恶劣的环境里。
等我再次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万物萧瑟的冬天。城市的上空又笼罩起灰色的雾霾,满眼都是沉重压迫的水泥建筑。令我惊异的是,我竟然在办公室看到了打着花骨朵的牵牛。它们竟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开出了花来!同事跟我说,前一阵它们每天都要开四五朵,因为有暖气,竟然没有衰败,一直开到了十二月。虽然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花都开得比普通的牵牛小得多,颜色也是淡淡的。
看着那朵细小的粉色花苞,我心里很有些感动。想起在我休假期间,曾回过一次老家。是牵牛盛放的秋天,母亲知道我喜欢,清晨从地里回来时给我带了好大一把。叶子肥碧,花色鲜美。母亲跟我说,去地里的路上到处都是,一片一片,好几种颜色,好看得很。可惜我竟然一直没有时间去瞧上一眼。
相比那些有幸长在野地里的牵牛花,这些被种在办公室一个小盆子里的牵牛是多么不幸。然而它们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不幸,而是用顽强努力的生长表达着对土地的深深相思!我忽然想起临走前,它们的茎虽然细弱,叶子却是朝着太阳的,恍若一群仰着脸追逐阳光的天真小孩。这就是草木之心吧,尽力而生,忘了身处何地,也忘了生之艰难和短暂,好像会一直一直活下去一样。
这样想着,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植物了。爱挺拔的各色树木,春天爱它们的繁花,秋天爱它们的缤纷落叶,冬天则爱它们肃净而充满张力的枝条。因为它们的生命热烈,它们却是那样静默,谦逊,无言无语。相形之下,人的心灵反而因复杂而失去力量,因欲望的纷扰而没有方向。
然而圣经上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也比不上野地里盛开的百合花。而我们这些凡人,在世上追求的荣耀,又岂可与所罗门王相比呢。因而常近草木,喜爱它们,实际上却是爱慕,也是向它们致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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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2th, 2011
不知从何处来了两个变魔术的人,一男一女,摆弄着一些小瓶子,瓶子里装着些粉红颜色的液体。看,他们又在骗人了。我心里想。念头刚一闪过,他们就朝我走过来。他们竟然好像知道了我的想法。给你变一个魔术。男的说,摇了摇他手里的玻璃瓶,一束黄色的百合花立时出现在他手里,原来是一束塑料花。他又把百合晃了晃,黄色塑料百合变成了粉色的罗兰,是鲜花店里见到的那种真的鲜花,很香。他抬手把这一束花插在了窗户上,洋洋得意地看着我,我立刻听到了窗外的鸟鸣。是春天的鸟鸣。他变了一个春天出来。我为他的魔术感到惊异,甚至是害怕。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魔术师,而是魔法师。表演结束了。他们要求观众适当地给他们一些报酬,不论什么都可。于是有人把一次性的筷子掷到他们身上,有人把塑料饭盒扔过去,都是一些不要的垃圾。我心里想着,这样对待他们未免有些过分。就听那个男的魔术师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在他语带怒意的反问声里,我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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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9th, 2011
早上八点至晚上六点。这是和小树分开的最长的时间,十小时。等我回到小区门口,已是夜色罩人。小区里前些时落叶缤纷的槭树,此时一片肃净。圆月在枝后朗照。十五的月亮,圆满之中依稀有缺。一架刚起飞的飞机斜着身子,从月亮上掠过,舱内灯火通明。又走了几步,闻得不知谁家锅铲的响声,想来马上就要开晚饭了。我脚步匆匆,仿佛我的心在我的身体之外。想一想,觉得小树现在就是我的心。至少占满了我的心。及至一脚踏入门内,心里终于安宁。小树忽然看到我,脸上立时显出哭与笑交织在一处的表情。赶紧洗手换衣去抱她,发现她眼里竟然有泪花。有一瞬,我竟也差点落泪了。为她竟然这样无助而殷切地喜欢和盼望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如何能不爱她呢。这就是我们应该爱小孩子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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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 26th, 2011
我听过母亲的呼吸。
在老家,她睡在我的隔壁。安静的夜,她的呼吸声大而沉重,好像一呼一吸也是件很吃力的事。母亲还常常打呼噜。又长又重的呼噜声从她的胸腔传出,她的胸腔就像一架已经老旧的风箱,每次拉动都发出艰难沙哑的杂音。而我的母亲,她却沉在睡眠中,对自己的呼噜声浑然不觉。如果我醒来,隔着墙听到母亲这样的呼噜声,心却是安宁的。因为有时我会听不到。乡村沉沉的夜,远远地传来山路上汽车下坡时的刹车声。我站在地下,侧耳倾听我隔壁的动静。有时,会忽然传来一声很长的叹息,把我吓一大跳,不知道在母亲的生命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令她有如此长而重的叹息。而有时却什么也听不到。于是我开始担忧,走到隔壁去唤她,问她是否要起夜或者口渴需要喝水。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些借口。因为只有听到她醒来,回答我,我才能安下心来。我知道在这一件事上我是过于敏感了,但是我也知道,我的这样的忧虑是无法解除的。
我也认真地听过女儿的呼吸。
女儿的呼吸就像羽毛一样又轻又柔。她睡在我的身边,这么近,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所以竟然也会生出奇怪的担心。于是把耳朵贴近她的脸,于是听见很轻很细的呼吸声。像静静的湖面上泛着一圈又一圈细细的涟漪,不走到近处便不能看见。随着女儿的呼吸,她的小肚皮一起一落。她睡得小猫般甜蜜温柔,无梦无忧。
一个人要历经多少时间,她的呼吸才能从涟漪般宁静,变得像砂石一样沉重粗粝呵。而我,听过她们的呼吸,听过我所从来的生命的声音,也听过我的生命所流向的另一个生命的声音。我爱她们,我愿意因此忘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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