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11th, 2005
——生活如此甜美,仿佛已在回忆之中.
正月三十,我和妈妈、弟弟去外婆家上坟.按照家乡的风俗,过年的前一天要到祖坟去把先人接回来。外公和外婆按道理说应该由我的舅舅来接,但是二十八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住在山下城里的舅舅没有办法回来(舅舅已经五十岁多了,冒着雪走上山来是不可能的),于是我的妈妈——他的小妹妹,因为住的离外婆家最近,就要替他来完成接 “神”的任务了。
但是妈妈却因为这件事情跟爸爸吵了起来。爸爸二十九晚上从上班的煤场放假回来了,听说妈妈第二天要去外婆家上坟,就自告奋勇地说他要去。妈妈大概是不同意的,但也没有坚决反对——一种可能是两个人商量着一起去,十几里的山路,走起来还是有点寂寞的,尤其是在这样的雪天。第二天,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爸爸一大早就起床,把昨晚的剩饭热了,草草吃完,就要自己一个人去外婆家上坟。妈妈急了,说,你在家忙你自己的事,我家的神我自己去接。爸爸开始还挺叫劲,说他下午回来再扫院子贴对联也不迟。没听清妈妈说什么,总之声音一下子高起来,好像特别生气.爸爸不说话了,拿起扫帚去扫院子,妈妈终于大获全胜.她慢条斯理地吃了早饭,收拾好香火供飨,如愿以偿地走在了回娘家的路上.
出村子的时候,妈妈去村头一家小商店里买鞭炮,我站在路上等她.天下着细细的雪粒,落在我的头发和大衣上。路过的人问我去哪儿,我就回答是去外婆家.这么说的时候,我好像自己也相信外婆还活着,一会儿就会为我打开她吱呀呀的大门.我在积雪的马路中央又蹦又跳,竟然有了一点点骄傲的心情.
等了妈妈好久,她终于从商店出来了。她那天第一次正式穿上了我给她买的新衣,显得特别精神。妈妈夸那件衣服做得很合体,肩宽袖长都正好,套着棉衣又暖和又舒服。我心里真是得意极了,总是时不时就帮她扯扯衣角,好让衣服显得更平整一些,好像我们之间突然颠倒了位置一样.很多年前,她为我穿上一件新衣,大概也是这么沾沾自喜吧.
妈妈健步走着,看得出来她心情愉快.我问妈妈,为什么你不让爸爸去呢?妈妈居然回答说,她一年到头围着锅台转,现在快过年了出来透透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哈,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怪不得跟爸爸急呢,所谓自己人外人都是托词.我说,那你干吗那么跟爸爸急,人家也是对你好,不想你走那么远的路.妈妈说这个她知道,但是爸爸不应该没想到她想亲自回去上坟.然后她四面望了一下,赞叹道,出来走走多好啊,我在家快闷出病来了.听妈妈这么说,我简直更为爸爸叫冤了.
弟弟刚开始没和我们一起去,但我和妈妈刚出村子他就追上来了,身上装着一盒子画炮,走几步就要往雪地里扔一个.他基本上不能算是在走路,一会儿蹦一会儿跳,一会儿还要在雪地上滑几步.他问我,二姐,你滑雪的时候是左脚在前还是右脚在前?我说,我都可以,他说,你用右脚滑个我看看.我试了试,差点在雪地上栽个跟头.这时候妈妈总会说,看车,小心摔倒等等.出于第一马路上基本没有车、第二我们根本不怕在雪地上摔跤这两个原因,我们基本没有听她的话.
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我们拐进一个商店又去买了一支上坟的鞭炮.不是已经够了吗?我问妈妈.妈妈说,还差一个,然后开始给我和弟弟讲起一件事来.太久远的事情,听起来像是一个传说.
我突然觉得,在这里连贯地讲述妈妈所说的事情是艰难的,只能简略地说了。
大概在抗战期间,外婆抱着不满一岁的舅舅,追赶被拉了壮丁的外公一直去到北京.在找到我的外公之前,她认识了另一个逃难时帮她的人,后来那个人成了外公外婆的朋友.他们在北京郊区谋生时,得到了他很多的帮助.那个人后来一直没有结婚,跟外公外婆形同一家,非常宠爱我的舅舅.解放后,外公外婆回到了祖籍,就是我去上坟的那个山村,开始了更为艰难的生活.几年之后,他们的朋友,背着一口木头箱子从北京来了,箱子里装满了大舅舅的小衣裳.据说他在外公他们离开后生了一场大病,大病之后就决定来找他们了.而来了之后,他就没有再离开.他留下来跟外公外婆一起开荒种粮,养活他们的四个孩子,直到他生病后死在这里.外公外婆曾经劝他回老家,他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那支鞭炮就是给他买的.
他的坟不在外公家的祖坟里,而是在一处对着山谷的斜坡上,一条路从他的坟边经过,除了一块刻着他名字的青砖外,再也没有别的标志了.妈妈说,我们之后,谁还会再想起他为他烧钱落纸呢?为此,她不能原谅他一辈子无家无后,用她的话就是,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不能自己成家立业呢?
妈妈说出了她的猜想:大概那人跟外婆是很有感情的.他去世后,外婆回娘家路过他的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祭品,就在沟底的柿树下捡些提前落了的小柿子给他摆在坟前。妈妈说,他们小时候有时半夜突然不见了母亲,一找准是坐在他的坟前哭.而那个人在临死的时候,也曾经对外婆说,要把他埋在家门口对面的山坡,好让她一出院门就看见他在那里.他果然在那里了,而他对着的那扇院门已经紧紧关闭好多年了.
我们在他的坟前放了鞭炮.清脆的噼啪声在下午的山谷传出去很远,鲜红的纸屑掉了一雪地,我们的脚印还踩出了雪下边黑色的泥土.妈妈把纸钱烧了,说,伯伯,跟我们一起回家过年,我们走哪儿你走哪儿.我和弟弟跟在妈妈后边,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头.
顺着他坟前的那条路,我们很快就到了外婆家的家门口.院门紧锁,没有贴对联.房前房后的果树几乎都没有了.葡萄架塌了,李子树砍了,苹果树长荒了,不知道谁家的垃圾一直倒到了外婆家门口.唯一没有变的大概是房子的青石,仍旧像咬紧的牙齿一样,让人想起一个倔强得一言不发的人。
我的童年很多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每到秋天,我和姐姐就来到这里,把桃子苹果和梨用篮子挎回家.我的外婆,身板硬朗,在院子里用木棒捶打着黄豆夹,看见我和姐姐来了,就问我们:妞妞,你妈在家干啥呢?她是在外公去世十年后去世的,当时我正在读高三,赶回来参加了她的葬礼.她和外公合葬在祖坟里。记忆中那是一场很热闹的葬礼.
从外婆的门前经过,妈妈说她忘记带钥匙了,不然可以到院子里去看看。看看又怎样?她随后说。我在门口枯干的牵牛花藤上摘了一些种子,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外婆的门前一到夏天总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
出了村子,爬上一个长有苹果树的土坡,终于到了外公外婆的坟前。我把鞭炮挂在旁边一棵小树上,用香点着了。又是清脆的鞭炮声,鲜红的纸屑在空中飞着落在地下。不同的是,这次是在一块农田里,地里有青青的麦苗。我和弟弟乖乖地跟在妈妈后边磕头,就听妈妈说,爸,妈,我把伯伯叫过来了,你们一
起去城里我哥家过年吧。
有盘缠,有干粮……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打掉膝盖上的雪,开始往回返。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我突然觉得很饿,抓了供飨过的点心就往肚子里填。弟弟却正好相反,吵着要上厕所。妈妈说,这么辽天野地,哪有厕所;又要手纸,我和妈妈在口袋里叟了一遍,除了几张零钱外再没有任何纸片了。最后,弟弟只好忿忿地跑到一个避风的墙根去解决问题。妈妈派我给他找点东西擦屁股,我找来找去,什么也没找到。妈妈介绍了她小时候的经验,让我给他送了些玉米杆,并详细传授了使用方法。
我和妈妈站在路上等他,妈妈讲起了她小时候到生产队里闹娱乐的事情。
我们等了弟弟大半天不见他踪影,我大声朝弟弟蹲着的墙角喊,快点呀,我们一大堆人马都等着回去过年呢!
我和妈妈、弟弟终于走在了回去的路上。有时,我们会迎面碰到一些上坟的人,手里提着装有鞭炮和供飨的袋子。妈妈给他们打招呼或者猜测走过去的是哪个村子的人。而我毫不怀疑,在我们的身后,还有另外一群人在说说笑笑,跟我们一样因为新年而无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