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 21st, 2007
过去的文字很多都不能再看了。翻到这一个,勉励一下自己,好好地把这一段时间过去。明天,后天……
都是花朵,都是流水
1995年的冬天,父亲在山坡上种了一百棵苹果树。他带着我和妹妹,在荒坡上忙了整整一个冬天。我和妹妹是他的跟班,父亲挥着镢头挖好一个坑后,我和妹妹就轮流跳到坑里去把土铲上来。我们还为未来的果园砌了一道石墙。父亲是砌墙工,我和妹妹负责搬运。我们呼哧呼哧地把远处的石头扛过来,堆到他手边,看他把那些很不规则的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变成一道整齐的墙。有时他会把放得不合适的石头重新取出来,顺手丢到一个更恰当的空隙里去。常常是当啷一声,那块石头就稳稳当当地有了自己的位置,很多年都不会改变。这道石头墙是沿着斜坡垒的,傍晚我们收工的时候,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发现它已经很显眼了。那时我还很小,那道石头墙让我想到了书上说的长城。
后来父亲把一百棵苹果树种在了我们挖的坑里,每棵树种的时候都浇了水。我们这里缺水,水要到很远的地方用水箱拉回来。父亲开着拖拉机,老远就能听到它突突突突的声音。干活的时候,我和妹妹都有点兴高采烈,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在四下无人的荒坡上,我们两个唧唧喳喳的声音格外响亮。我们和父亲谈论了很多关于果园未来的事情。比如,父亲还要在坡顶盖一个小房子,苹果熟的时候他要住到里边。我们的果园,将来不仅有苹果树,还有樱桃树、桃树、梨树,到时候,我们想吃什么水果,在果园里走上几步就行了。吃不完怎么办?我和妹妹高兴得发起愁来。“做成苹果酱,到时候咱们买一个果酱机。”父亲一边把苹果树周围新填的土踩实,一边看着我和妹妹兴奋得发红的脸回答。他对未来的把握就像对脚下的泥土一样。当时他肯定和我们也是一样的,那时他最常说的词就是“到时候”和“等你们都长大了”。不过对我来说,“到时候”实在太远了,我恨不能长出一双巨人的长腿来,一步跨到 “那时候”,看看我们的果园和苹果酱会是个什么样子。
干活累了,父亲就坐到使得滑溜溜的镢把上休息,顺便问起我将来想干什么。现在我常常感到迷惑,但小时侯却明确得很,但只有一次讲了出来。父亲也不追问,他看着远处的山坡出一会儿神,等力气回来后就继续干他的活。现在想来,他那时是很年轻的,一镢头下去就能刨起很多土。红色新鲜的泥土,连着很多野草的根,在他的镢头下显得服服帖帖。我坐在一边的枯草地上,认真地问他一些他小时侯的事情,而他也会像讲故事一样把他小时侯的事情讲给我听。比如有一次,他的妈妈让他煮豆子,他一下子煮了一大锅,害得全家吃了几天的豆子。还有他上学的时候曾经到很远的地方去种树等等。他讲这些的时候我就放开脑子去想他还是小男孩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把他和眼前的父亲联系起来。而妹妹这时早就没了影子,她一到山坡就变得像兔子一样灵巧。等她再出现时,两只口袋里总是装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和蜗牛壳。当着我和父亲的面,她把口袋翻过来,得意地把她的宝贝哗啦啦全撒在地上。父亲笑着说,闪闪,你长大了去考古吧。妹妹却蹲到地上,翻来覆去地考察她的宝贝,连头也不抬,好象父亲根本没跟她讲话一样。
我们把整整一个冬天的时光都花在了那片荒坡上,而父亲花费得就要更多一些。荒山野岭的土是生的,又瓷实石头又多,为了给那些幼小的苹果树安好家,父亲每个树坑都没有马虎。一米见方的树坑,挖起来十分吃力,常常看见父亲蹲在坑里把一些细碎的石子捡起来,一抬手扔得远远的。麻雀从石头落下的草丛里飞起来,或者有时会蹿出一只野兔。看见野兔我和妹妹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一起跳着脚在山坡上喊“兔!兔!兔!”有时还要跑下山坡,追出去很远,当然,我们从来不可能抓住那只山野的精灵。
那时我们可真是愉快,我想父亲也是的,虽然他有时累得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我们都本能地相信,下一个春天这片山坡就会变得美丽无比,所谓未来就像整座果园一样,有的只是花的颜色和香气,以及在上边自由徜徉的阳光。但我一直没有说到我们去种苹果树的真正目的。如果当时想到我们是为了谋生而在荒坡上种树,记忆就不会是上边的样子了。但父亲不可能有别的目的,虽然我和妹妹一开始就觉得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像一个猜谜游戏一样让我们浮想联翩。
但我们的希望还是破灭了。因为母亲有一次说到,二百块钱被白白地扔在山坡上了。一棵树苗两块钱,二乘一百,我的想象力让我立刻想到了一副画面:父亲站在山坡顶上,一撒手,一百张纸币就被风卷走了,落得满山遍野都是。在我当时看来,二百块钱绝对就有那么多。可是父亲花费在那里的心血呢?那些一镢头一镢头刨起的泥土和一块一块垒起的石头又当如何计算?当我后来再去到那片山坡,看着那些在荒草里可怜兮兮的小树时,总会觉得很心疼。多少年过去了,它们还是那么小。也许父亲放弃把山坡改造成果园是明智的,因为那里根本不适合果树生长,最重要的是,我们买到的果苗品种已经过时了。后来父亲把建了一半的果园抛下,去干了另外的营生,依然是很艰苦的营生。
可能是冬天这个季节让我又想起了这些事情,这也表明忘却早就开始了。相对于那样一个完整的梦想,我的笔过于艰涩,缺少内在的力量和应有的细致,甚至让我怀疑现在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