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7月 26th, 2006
母亲
袁可嘉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着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7月 26th, 2006
母亲
袁可嘉
迎上门来堆一脸感激,
仿佛我的到来是太多的赐予;
探问旅途如顽童探问奇迹,
一双老花眼总充满疑惧;
从不提自己,五十年谦虚,
超越恩怨,你建立绝对的良心;
多少次我担心你在这人世寂寞,
紧挨着你的却是全人类的母亲。
面对你我觉得下坠的空虚,
像狂士在佛像前失去自信;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7月 25th, 2006
回学校已经很晚。校园里很安静,空气清凉,人影稀疏。树木静静站在雨水的反光中。因为这夜晚的街道,这有雨水的街道,白杨树在头顶闪烁的街道,我一个人走过时,再次无端端地感到了快乐。
经过学四餐厅,发现那里已经开始拆除。裸露的屋架在黑暗中,像巨兽矗立的骨骼。曾经我们在那些屋顶下面吃饭,说笑,如今,雨水落在了它多年没有经受雨水的地面上,像落在荒地上。今晚,要是有一只老鼠还呆在里面,它抬头就可以看见夜空了。科文厅外也拦上了白线,乐群只剩下四面残破的墙壁,但在夜色中它们都显得那么温柔而无辜。这些受伤的被摧毁的建筑。这些沉默的、沉默的建筑。它们的内部完全地呈现出来,竟然只能在这样一个被彻底毁弃的时刻。下雨了,它们不再能为自己遮雨。
我忽然想起我不敢再想的一个词:建设。它让我感到羞惭,为自己的虚妄。但在这样的夜晚,当我经过这些被拆毁的建筑时,我忽然又想起了它。任何建设是不是都有被摧毁的时刻?而任何毁坏,是不是还都要重新再开始?尽管有一些建筑,即便连我们自己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也必定要面临它被拆毁的时刻。而且要勇敢地面对。
那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就在这里了。
我第一次从一位朋友那里听说“幸福感”这个词。他说某某孩子有幸福感,某某孩子没有。我非常能想象,一个有幸福感的孩子是什么样子,而没有又是什么样子。我很想问他,我是有还是没有?但终于没问。其实我知道我有。但现在我不敢问是因为,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没有了。没有勇气和幸福感,便是贫乏,怎么可能还会再有“建设”?
也许,幸福感还可以换成另一个词,有愿望。而我感到自己仍然有很多很多的愿望,而且会不断地冒出来。它们像种子一样时时蛊惑着我,要长成一片森林。当然,有暂时休眠的时刻,有天不下雨的时刻,有被虫子啃了叶子的时刻,但没有放弃了不长的时刻。听张楚唱“即使被人摘去,鲜花也还是要长出来”所以动人,也许就是因为植物性的生命,在不管不顾的生长中,忘记了被折断的疼痛。它不假思索,只管先冒出来再说。于是,就冒了一朵花出来。
这些微妙的变化,得益于几位朋友。他们太好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热爱。哪怕仅仅只是听他们谈话,对我都会是最大的鼓励。他们的存在本身,让我感到美好而有力。这和我从前所熟悉的气息完全不同。我惊讶于自己如此年轻却如此颓丧,还有已经呈现出来的妥协摇摆的趋势,和对现实利害过多的承认。从前我所以为的“好”,尽管仍然是好的,今天看来却太过虚弱了。而我所知道的朋友,当然更多地是我自己,只是在自我之中,像水晶玻璃球一样,觉得可以跑得远远的就够了。或者在某一时刻敞开就够了。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这其中的贫弱,和它的虚幻之美一样耀眼。
忽然觉得里尔克的《豹》是那么多人的画像。本身是生机勃勃而有力量的,却在内心的栅栏之中,陷入了眩晕。空间狭小,而伟大的意志却要求突破。如同被禁锢的泉水,常年梦到自己在流动一样。但我在想,这道栅栏,究竟我们自己有没有帮着加固它?如果我不能跃出,是因为我天性不够,因为懒惰,还是因为它太牢固?或者是我已经乐于囚禁自己,喜欢上了这样的眩晕?最后一个猜测是可怕的。要是一头豹子爱上了栅栏之中的眩晕,即便没有栅栏,它也不会在奔跑跳跃了。比年老体弱还要可怕的病症。
豹
——在巴黎动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象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侵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7月 24th, 2006
偶然看《西游记》,记住了猪呆子的一句话。老猪忿忿地对孙猴子说:我又不比你这吃风屙烟的……
用词实在精妙,令偶绝倒。看来,吃风屙烟是一种很高级别的生活。
所以好多好多人一边吃着五谷杂粮蹲着茅坑一边做着啥啥啥啥的美梦。
偶自己就在此列。且看,有诗为证:
黄色美人蕉
要是睡着了就梦见我
梦见我牵着你过马路过水沟一起离开
去找一个农家小院
它的墙根一块菜地空闲
在那里我们把根茎深埋
仰头 你吐你剩余的芬芳
我看星星
(写下这些才意识到自己的分裂何其严重。我竟然学会了朝天空做鬼脸。哪怕只有一次,我都不会再相信自己。)
7月 21st, 2006
主人无名
我死去的心灵常常在夜里吱嘎作响
如同一个古式壁橱
梦见它樱桃树的青春年华。
于是我再次伸出我的褐色枝条
铺展我的叶片之手
在鸟语下摇动。
我投影于你的草场上
我用蓝色影子抚摸你
在红樱桃里把我的所有血液
都抛向你。
白日里我闭拢睫毛而伫立
如同一所被遗弃的海边别墅
它的主人无名。
这是法国诗人伊凡哥尔的诗《主人无名》。一面觉得难过,一面觉得自己还是樱桃树,还在长,很高兴。
诗经里唱,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作成壁橱兮,作成衣柜兮。
哼,我拒绝。我拒绝任何一把明晃晃底斧头和任何一个木匠拙劣的手艺。
至少,我要一千次一万次地梦见我在河岸上枝叶婆娑的时光:“梦见我樱桃树的青春年华”。
还有。从今后更爱木头的家具并一切木制器具。我要像女巫一样呼唤它们重生。
我的案板上梨树开花,我的椅子上枣树结果,我的衣柜抽出绿色枝条。
我自己呢,我自己,像上帝一样,创世七天之后,就去安息了。
7月 20th, 2006
那天肚子疼得厉害,冒着小雨去买药。别人告诉我,过农业部再往前走就有药店。
果然路过农业部的大门。回来时我举着伞,鬼使神差地、直直地就朝那个大门去了。
无意中抬头看见站岗的人看我,才回过神来,一面不好意思地回到自己的正路上。
回去后一直暗笑自己,潜意识太强烈了,竟成了明目张胆:
我不过就是想看一看,这个农业部到底是个什么衙门,是谁让俺地老母亲在山上种了那么多核桃树?
那让俺地父老乡亲们在村子里刷满标语的又是哪个?
这么多年,只见过下雨(好雨歹雨),没见过龙王;现在到了龙王庙,到底也要进去瞅一瞅。
我这个心思,肯定跟我娘亲差不太远screen.width/2)this.style.width=screen.width/2;’>。
在另一道街上看到一个牌子,上书:人民来访接待处。
在一家药店的窗户上看到大红的方块字:夜间售药,服务群众。
借用《武林外传》中佟香玉佟掌柜的话表达一下我的阅读感受:话肆好话,咋听着这么不对劲儿尼?
在这个处处为人民,处处为群众的、温馨祥的国度,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像逃犯:
没有人接待;晚上去买药,人家也不卖给我screen.width/2)this.style.width=screen.width/2;’>
还有,这几天最闹心的事是,俺们宿舍楼路边的美人蕉花圃里长满了狗尾巴草。
不知道园丁师傅忘了咋地,就是不去料理。几场雨水,草和花比着长,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势。
每次打那里经过,都想冲进去把那些草拔个干净。
可为什么不呢?当我向自己这么提问,连自己都傻眼了。为什么不呢?不就是想去拔草么?
大概是要在这么多来来去去的人眼里拔草,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觉得自己真是心怀鬼胎,都不好意思再从那片花圃走过料screen.width/2)this.style.width=screen.width/2;’>
7月 18th, 2006
你不知道一口井与什么相连。
小时侯我曾经下到井底,蹲在那里的石头上舀水。那是旱季,井水干涸,只剩下井底的一个小水洼。
我试探着把脚伸进井壁上的石缝中,一点点下降,最后站在水边磨光的一块石头上——那口井并不太深。
要等待。要静静等待。
泉水从深处来,远处来,要先注满眼前这个小水洼,然后才能装满我的水桶。
我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蹲着,感受一种隐隐的奇妙。无法言喻的奇妙。
光线昏暗,气息潮湿而陌生。我看得清水底的石子,和近在咫尺的石壁。
它们紧紧环绕着我,却又留出一个空间。从前,这个空间要被水充满。人们只需站在井口,用绳子把桶放下来。
而现在,我们要蹲在泉水的门口,要敲泉水的门。
在上面接应我的应该是姐姐,但我现在不记得她那时的样子。我自己的样子我也不记得。
我也忘记自己蹲在井底会不会害怕。因为我在那里设想过另一个人生。
我蹲着的石头忽然像盖子一样掀开了,泉水喷涌而出,像升腾的地面,一直和井口相平,又从井口喷出。
我姐姐扔下扁担,惊慌失措地往高处逃跑,最后抱在井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她往下望望,已是一片汪洋,根本看不到刚才站立的井沿儿,四面的庄稼地只是在水底若隐若现。
姐姐先叫我的名字,然后开始叫我们的爸爸妈妈。但她眼见着这股大水向村子那边压去了,便不再哭喊。
天快黑时,有人划着洗衣服的大木盆,把她从树上抱下来。
是我们的爸爸。爸爸问她,小二呢?我姐姐哭着说,不知道。
爸爸带着姐姐一个人回家了,大木盆在水上漂着,从我的头顶漂过。
后来,大水一直没有退却。以原来的井址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湖泊。
村子里的人开始改吃湖水。我的爸爸妈妈和姐姐生活在湖边的村庄里,而我则生活在水底。
他们到湖边来打水时,我就可以看到他们。看到我的爸爸妈妈变老,我的姐姐长大。
后来我看到我的姐姐带着她的孩子从湖边走过。
他们一定以为我死了。他们会常常想念我。
在这次大水中,爸爸妈妈失去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姐姐失去一个九岁的妹妹,而我什么也没有失去。
我生活得很快乐,只是不能再回到水上面的世界,和他们一起住在同一个屋顶下。
这大概就是我理解的分离和他们理解的死亡。
我肯定自己小时侯一定如此想象过。
在等待泉水的那个幽暗的空间,似乎每一块石头都充满奇迹,能听懂我内心的咒语。
我呼唤过这样的灾难。为的是灾难之后我们有更多的爱剩下来。
比如这一场大水将我们分隔,此后便是对一个孩子恒久的怀念和一个孩子对家恒久的怀念。
仿佛终于找到一根绳索,绷紧在两个事物之间。
是的,这太荒谬了。我自己太荒谬了。
7月 16th, 2006
傍晚,和白白一起在西操场玩飞盘。西操场今年的草一直没长起来,变成了一片沙地。
我们就在沙地上玩。我第一次扔飞盘,胳膊稍一用力,她就得像小狗一样跳起来去接。
不一会儿,她的马裤就被汗浸湿了。她有点羞赧地说,这样别人就看出我的三角裤穿在哪了。
我说,你不出汗别人也知道你三角裤穿在哪儿。
白白的肩胛骨很突出,像是过一阵就要长出一对翅膀来。
我用勺子吃西瓜,吃完后放在窗台上,她扔西瓜皮时把我的勺子也扔掉了。
这是我因为吃西瓜扔掉的第三把或第四把勺子。
白白说她要去买西瓜,我赶紧说要去超市买勺子,好用来吃白白买的西瓜。
结果我买了勺子出来,她决定不买西瓜了。我有点儿傻眼。
过了一会儿,白白若有所思地说:应该我给你买勺子啊,不然以后你会对我孙子说我欠你一把勺子的。
我说,我肯定对你孙子说,你奶奶如何如何。真长远啊。。。
回到宿舍,很得意地给她们看我的新勺子,闪着金属光泽,把儿上有很好看的花纹。
于是宣布,我从今天起有了一个新的爱好,收藏勺子,我要做一个勺子收藏家。
现在,我要先把咱们宿舍的勺子收藏起来。白白和芝芝赞成,燕燕反对。
白白还说,今后我碰到好看的勺子,就给你买上。好。太好了。我收藏事业的第一个支持者。
下午我在宿舍画了一下我们的窗台。2005年7月15日的窗台。
上边有燕燕的竹子,我的太阳花,旁边是我的吊兰,白白的书包。
窗户外边有艺术楼的模糊轮廓,足球场上的加油声(这个画不上,要用文字注明)。
我画得一点空间感都没有,有点像象形文字。
但好歹也是现场写真,明年此时就看不到这个大窗台了。也看不到她们在这个房子里。
我想我以后可能会很少想起这些。忘却是迅疾的。所以现在想一想。
像露水一样,清澈透亮,但只有一个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