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假设,的确有一千只蝴蝶死去了;每只都有美丽轻盈的翅膀,都在花丛留恋过,都感受过那一颗恒星的温暖。但是……在这样初冬微寒的早晨,必定有一千只蝴蝶,无法再像初习飞行的早晨那样打开翅膀。
“主啊,给每人以其独特的死”。但如何能分辨一只蝴蝶与另一只蝴蝶的死呢?它们如此一致,像被同一只手收回。但蝴蝶还在。这就是世界。我不知道,应为之感到难过,还是安慰。
给JJ的第九封信:
JJ:
既然你说到小人物,我们就来谈谈小人物。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实际上,小人物并没有它的对立面。没有什么大人物,从来没有。一切造物同宇宙的深广宏大相比,都是卑微的,不值一提的,惹人耻笑的。那从我们的胸腔发出的,像蜡烛的光芒一样闪亮的东西,也不过是宇宙的微尘。没有英雄业绩,没有心灵偶合,有的只是物质的聚散分合,元素的流转迁徙,从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不止不息。因此也没有个人的痛苦与欢乐,更没有尘世的幸福。我们在宇宙的熔炉里,不过是材料,而且永远是材料,既不被人提取,也不被人遗弃。而你却想越过这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去看看究竟是谁坐在风箱后面,然后问问他为什么要不停地让这个火炉旺着。(我的假设也许正好相反,也许我们身处其中的是个冰窖呢。了不起的太阳让我只能这样去理解事物。)
但我觉得,问题对我是明了的。你的目光,试图延伸到世界之外的目光,和脚下摇摆不定的支点,我完全了解(这样说多么妄自尊大)。但是我不想,或者不愿意去想。当我读到你的信时,它很快就把我引向了深远,引向一直令我着迷的一个所在。但嘲笑我吧,我就是千千万万小人物中的一员,在深渊之前收起脚步,撇过脸去。在那“仅仅为少数人保留的深渊”边,除了眩晕,你看到什么了,亲爱的朋友?我什么也看不到。
小时候我喜欢那些封闭的大容器,比如一个大瓮。我把头探进去,对着它叫喊或唱歌。我喜欢听它反射回来的声音,和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发出与平时不同的音响。多么奇妙,仿佛我不单单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告诉我,醉心于眩晕与醉心于听到回声有什么不同呢?不过都是一些——令人醉心的游戏。你把地球叫做“氧气罐”,而我要说完美的伟大的氧气罐!鱼可以梦见自己穿过鱼缸的玻璃墙壁,游到了空中;但它也必须承认,惟有借助这实在而有形的容器它才能存在,才能有飞翔的梦想。
我就是这样的小人物,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偶然梦见自己飞到了空中,但更多的却是为一些细微琐碎的事物操心。初冬有雾的天气,遥远故乡的收成,将要从事的职业,妈妈的感冒和倏忽而至的年老;偶尔闻到某种气味想起童年,或者忽然怀念某个朋友或亲人。或许还有,被一些想法蛊惑,是更加耸人听闻的想法,比如正义、平等和人性的闪光等等。只有在某些始料不及的时刻,仿佛脚下的土地裂开一条巨缝,那些无底的怀疑才会冒上来,将我暂时打倒。那样的时刻,一切疏离,不再有朋友和亲人,不再有任何亲切温暖的事物,落到你所说的“荒岛”上。
我知道你所说的“荒岛”。但在这岛上,我遇到了我的父母姊妹以及朋友,我就不能再说它是荒芜的。因为我们业已安家。有一天,我看见父亲挥动镢头,把门前的土地修理平整,红色的泥土和镢头光滑的木柄,让我感到“家园”和“建设”这两个词是多么生动,让我感到,我永远都不会背弃它。至于它是不是个孤岛有什么关系呢?宇宙中有一千座同样的岛屿,住满了与人类相似的族类又如何呢?根本的问题不在这里。
说实话,我忽然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了。我想给你说什么呢,那么多世界知名的“主义”都不能让你哪怕有半点信服,你的怀疑已经拆毁了一切,而我又能说什么。或许你说出了一个真理,光芒四射的真理(我完全承认这一点),但正因为如此,它破坏了甚至你脚下立足的土地,从此之后它只能赤裸着,不再有鲜花和绿草涌出。谁能说它的力量不强大呢?但我更爱那些富有建设性的事物,被打磨的石器,一块砖头,农具;它们粗糙、具体、卑微、有限,但它们也生产和生长。房子从土里长出来,鲜花和庄稼从土里长出来;我们从我们卑微的生活腐土里长出来,开出花朵,随风摇曳,结出果实,随风摇曳。就像你只关心你所关心的事物一样,我也只关心我所关心的事物,并坚信它是我们生存的核心。一切由它而来,向它而去。
我得承认,我仍然是幼稚而易于激动的。或许你还记得,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总会有很多心爱之物,而渐渐长大,心爱之物便越来越少。可有可无的,没有情感色彩的。谁会,哪个成年人会真心爱他的布娃娃呢,顶多是生活的一个点缀罢了。然而对于孩子来说,它却是他(她)完整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仍然是这样一个孩子,有着众多不忍丢弃的心爱之物,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们在闪闪发光。我真心地爱它们,并永远不会为了奔赴一个了无生趣的深渊而,把它们丢弃在路上。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做。真的,我完全可以用像你那么深远的目光把它们都视如尘芥,但我决不。因为我是更小的尘芥,知道自己的边界。我只能用尘芥般细微的目光来打量和观照它们;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一个人,看一整个世界。因而我能感知,他们同我一样的苦乐,伟大或卑微,完美或残破。为什么不用人的目光去看人呢?(或许人的目光还是不够的,是基督的目光吧,肉身耶稣的目光。)
尽管你说了那么多厌世的话,亲爱的朋友,但正是像你这样的人,让我愈加热爱尘世,在通往深渊的路上按住了我的肩头。因为我深信,只有厌世者才能真正洞明这个世界,透彻到获得最大的幸福和自由。而所有那些孜孜以求、惟恐不得者,必不能获得,只能滞留在有限和残破之中,如在一口破翁中。我并没有屏弃无限或永恒,而仅仅是想在它的流转中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一片树叶,一只蚂蚁,一个小姑娘,一个女人或母亲,甚至包括种种外在角色的变换,一个公民,一名教师,小职员或……我相信这些角色的变换不会损害到我的核心,而是像纺锤一样,让它的内部越来越紧密、坚实。
你都看到啦,我没有依凭任何你怀疑过的“救赎”的理论,几乎对它们一无所知,但却像一个偏执狂一样,满怀信心。是的,我喜欢满怀信心,尽管有晦暗不明的时刻,尽管全然没有可信的理由和可信之物。的确没有,我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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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0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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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桌子前看书,想爬到床上去;爬上去一会儿,就掉头睡着了。
睡的时候才晚上八点,一觉醒来已换了天日:次日八点。
宿舍里没人,风吹着锁着的门,哐当哐当响。
拉开窗帘,看到蓝色的天空,红色的楼群和绿色的足球场地。
环形跑道拐着弯。在上边跑步的人,也拐着弯。
光把世界充满了。
坐在床上,发傻。发傻……
“荷马的英雄们却总是忠实于一般人性的。在行动上他们是超凡的人,
在情感上他们是真正的人……他既动情感,也感受到畏惧,
而且要让他的痛苦和哀伤表现出来。他并不以人类的弱点为耻;
只是不让这些弱点防止他走向光荣,或是阻碍他尽自己的职责。”
这是睡觉之前看的,现在用在这里,是想为自己的忽然“什么”找个根据。
忽然恍惚,忽然悲伤,忽然不知所措,忽然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
……忽然只想坐着怀念,想回到很久以前……
(深秋的日光的温暖,秋风吹不走的落在脸上身上的温暖,
还有那个集市上的新鲜的橘子,墨绿或橘红。
南方的水果,走过遥远的路程,来到北方的荒村,来到我的手中。
剥开橘子,染在手上的味道,很久才会消失。
橘子吃光了,橘子皮还会留下,放在鼻子上,像小狗一样嗅呀嗅个没完……)
看到了吧,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被模仿充满。
常常放弃这个,去模仿那个;又放弃那个,去模仿这个。
这样的过程,我竟然一直以为自己在建造一个独立而完全的自己。
但不模仿是可能的吗?连我一抬手的动作,都是别人的。
我怎么会是我自己呢?
真的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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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零点,还在干活,下了决心今晚上一定完成。
耳朵里响着《春江花月夜》,正是它让我到这里来,闲话几句。
听这个曲子好几天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16岁。
我不相信有人领会了这个曲子,会不被古人感动。
(这么说当然并不是自夸,而的确是心有戚戚。)
在我有限的音乐经验里,我觉得没有比《春江花月夜》更澄彻的了。
既没有受彼岸世界牵引而延伸的紧张,也没有湮没入尘世后完全失去力量的糜糜。
而是,完全属于此岸世界的欢乐和忧伤,纯粹、轻盈、回转、旖旎、流丽。
欢乐和忧伤是如此紧密地抱在一起,像一对绝妙的舞伴,
让人欢乐中顿生怅惘,怅惘时又不知这怅惘起于何处、终于何地。
它们最后是抵消了吗?或许是,音乐消失的时候,再看不见它们。
但也许没有,因为它们消失之处,有空阔留下,仿佛仍有物在。
忽然明白,“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声音是一个世界,色彩是一个世界,气味也是一个世界。
复杂了,回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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