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养过鸡,养过猪,也养过牛,但从来没有养过狗。我想这主要是因为狗的用处不大。鸡会下蛋,猪能卖钱,牛可犁地,而狗,除了每天要吃喝,有时还会惹上麻烦:狗会咬人。我们都不喜欢狗咬人,连它对陌生人狂吠也不行。村里的邻居们常常互相串门,家里有一条狗,会让大家望而却步。反正如果别人家养了狗,我是要绕很远也不从他家门口路过的,以防它突然窜出来。至于看家护院,父母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家里本来就穷,很长一段时间连院墙都没有,农具物什随便一放,有什么好看护的?而且,村子里一直都很太平。只有一个著名的小偷,是个半痴的二傻子。大家若是丢了东西,不用琢磨就知道是他顺手拿去了。拿去就拿去,再找回来不可能,也就算了。
这都说的是多年前的情形。
好像是忽然之间,我们都长大了。家里盖起了院子,却是一个空空的院落,只有母亲一个人守着。父亲常年在外干活,有时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一趟。像住旅馆一样住上一夜,第二天就又走了。我们这些儿女更不必说,要半年到一年才能回家一次。剩下的漫长时间,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偌大的院子里进进出出,形影相吊。
村子里的人也少了起来,年轻人几乎全都迁到了县城,原本就很小的村子,只剩下几个老头老太,像挪不动的老树。草木倒是茂盛,一些院落大门紧锁,水泥地的缝隙冒着青草,房顶也有青草招摇。淡紫色的泡桐花满满地开了,落了一地一院,也没有人去扫。村子里寂寞得发慌。幸好有人家里养起了鹅,嘎嘎嘎地叫着,但是愈发地寂寞了。
这时竟然来了小偷。不是那个二傻子,而是两个在各个村子流窜作案的年轻人。母亲出门时遇见他们,他们佯装问路,待母亲一走,就翻进了院子。
母亲回来时,发现院门虚掩着,以为是自己忘了,想想又觉得不是,到屋里一看,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散落着我们寄回家去的照片,箱子里的旧衣服也全被翻了出来,扔在地下。
她锁了院门,屋门只是关着。她想起刚才的那两个年轻人,心里又恨又恐惧。谁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会不会返回来,看到只有一个老太太起了歹心?
母亲报了案。乡村派出所的人很快来了,查看一番,问母亲有没有贵重的东西失窃。母亲想了想,她最贵重的家当就是我送她的一只镯子,银的,还好好地呆在箱子的角落里。此外还有伍佰元的现金,装在一只布包里,随意搁在面缸上,也还在里面。
纵然并没有遗失什么,母亲还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觉得这个被陌生人翻拣过的地方,好像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的安全感彻底被破坏了。晚上,好心的邻居来陪她过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回来了。
我是在网上被人告知这件事的。出了这样的事,母亲竟也不会想着要告诉我们。大概是村里也是在外地的孩子那天刚好打电话回去,说起了我家失窃的事,然后她在网上告诉了我。
我即刻打电话回去,后来那几天每天都会打一次。那时已经快冬天了,在珠海的小妹建议母亲去珠海过冬,母亲很激动,说她哪里也不去,在家看着门就被偷了,要是离开还不知道怎样。这让我想起我的外婆来。外婆年老的时候,儿女也都不在身边,但她不愿意去儿女家里,只一个人守着她小小的院落,种地摘果,寂寞淡然。没想到母亲也这么快就到了这个年纪。年轻时雄心壮志,以为可以四海为家,而到老的时候,她只想守着自己的一片小天地,这里是她的热土。
于是我就建议母亲,那你就养一只狗吧。看看谁家有狗娃,去抱回来一只。
母亲开始在犹豫。养狗啊,太麻烦了,还得伺候它吃啊喝啊,万一咬了人还得花钱去给人家打针。并且父亲也不喜欢狗。有一次母亲出远门,把二十多只小鸡托给父亲照管,邻居家的狗溜过来把所有的小鸡都咬死了。母亲回来后,简直要气疯掉,把气都撒在父亲身上;父亲则被气都撒在了邻居家的狗上,差点把那只狗活活打死。后来为了邻里和睦,还是忍着怨气把那狗放了。这件事伤透了母亲的心,她赌咒以后再也不养鸡了。
但是,正父亲多数时间不在家,所以才需要养狗。我几次催促,母亲终于去抱了一只小狗娃回来,并特地在院子里给它垒了一个狗窝。开始的时候,她并不十分待见它,嫌它脏,不让它到屋里去。有一次小狗悄悄滴溜到厨房,还在地上拉了一堆屎,母亲气坏了,拎着小狗的耳朵,把它提到那堆粑粑跟前,大声训斥它,以后不许再来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只狗的关心有点热情过度。每次打电话,都会询问几句。听到母亲讲小狗的事,心里就好像有点放松。嗯,毕竟母亲现在不是一个人在家了。院子里有一只狗,虽然它不声不响,总还是一种陪伴。母亲说,这小狗长得可丑了,毛灰不愣登,肚子又大。我哈哈一笑,丑一点不算什么。春节小妹回老家过年,特地拍了照片传给我,果然名副其实地丑。
等我终于能回老家,见到这只小狗时,它已经长大了。也许是母亲对它过于严厉了,这只小狗的性格有点唯唯诺诺,总是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即使有陌生的邻居上门,它也一声不吭,佯装看不见。真不敢想象哪天有贼上门,它会奋起护家。它也不像通常的狗那样与人亲近,会主动过来蹭蹭舔舔,而总是一副想亲近而又害怕的样子。
我问母亲,它叫什么名字,母亲说,没有名儿,就叫小狗。一边说一边把剩饭倒进一个盆里,小狗立刻抖擞精神摇着尾巴过去了。没有什么好吃的。母亲吃玉米粥它也吃玉米粥,母亲吃面条它也吃面条。它吃的是母亲的剩饭,因为母亲吃素,它也只好跟着吃素了。我有一次扔了鸡翅给它,它闻一闻,也好像兴趣不大的样子。
我和母亲要去县城,把小狗关在院子里,母亲给它放好了食物,却忘了添水。一去三四日,偏偏那几天又天气干燥,母亲念叨了好几次:小狗这几天肯定渴坏了!
等我们回去,一打开院门,一道灰影嗖地一下窜了出去。母亲说,这是跑出去拉粑粑了。母亲不允许小狗拉在院子里。再看食盆里,还剩下一坨干成硬块的粥,水是一滴也没有的。
母亲赶紧给它添了水,它跑过来一顿呱唧呱唧,然后就溜出院子玩去了。它已经和邻居家的那只小狗成了好朋友,经常在村子里结伴同游。这几天它被关在院子里,它的朋友肯定来看过它。
它的朋友就是那只曾祸害过我家的鸡的狗,不过母亲已经把那件事翻过去了,没有干涉它们的友谊。母亲给小狗倒了什么好吃的,它经常自己先不吃,而是溜出去把它的朋友带进来,或者干脆用嘴巴衔了出去给人家。
看看,看看,这是又招呼朋友去了啊。母亲笑着对我说,从她无奈的笑里,我好像体味到有一丝疼爱。
当夜幕四合,华灯初上,我在我的城市,穿梭过熙攘人群,回我现在的家,会常常想起我的母亲;此时,夜晚也降临在那个小小小小的村子上方,笼罩着母亲的院子。有一盏灯亮着,那里有母亲和她的狗,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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