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文/小哑
妈妈曾经对我说,想把老房子卖掉,我坚决不同意,并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自己要回去住。
我真的设想过自己又回到老房子里。那时我已经老了,站在阁楼的木窗前,看见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屋顶掩藏在茂密的树冠里,孩子们喊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楝树开花的香气。那情景、声音和气息很多年都不会改变。晚上,躺在小时候和祖母一起睡过的大铁床上,童年做过的梦被我再次一一梦见;偶尔醒来的黑暗中,听见老鼠从楼板上匆忙跑过,门外房檐滴水,风吹着窗户上的白纸……
这样的情景被我在脑海中无数次重复,但我并不敢多想。那时候,除了我,还会有什么人呢?亲爱的人们死去或老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座时光的城堡里,被它庇护也被它囚禁。亲爱的时光已经老去。
我们的老房子共两层,石头砌成,前墙是整齐匀称的青石条,山墙和后墙是不太好的小石块。二楼的楼板由木头铺就,走在上边,透过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细缝,可以看见楼下的光亮。
二楼有三扇窗户,东边的窗户打开,伸手可以摸到一棵柿子树的枝条;西边的窗户与西屋相连,可以上到西屋的房顶,站在西屋的房顶能摘到院子里苹果树上的苹果;中间的窗户最大,有宽阔的青石板的窗台,晾着夏天摘来的山枣,站在这个窗前,只要不被树木遮住,我们可以看见全村人的屋顶。
我曾经在中间的窗户看到过彩虹。那是下雨天,妈妈在窗下引被子,我在窗边上玩,雨停的时候,太阳出来,彩虹出来了。我兴奋得又叫又跳,指给妈妈看,妈妈警告我,不能用食指去指“绛”,不然会害红眼病。我赶紧握住自己的食指,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西屋与房后的田地相连,田地与后边的山坡相连。 小时候,我总是重复地做着一个被人追杀的梦。而每次在梦里,我都镇静地告诉自己,别怕,我可以上到二楼,从二楼西边的窗户跳到西屋的房顶,再从西屋的房顶逃到后边的山坡。到山坡上之后,他们就再也别想抓住我了。 后来,妹妹告诉我,她也做过一样的梦,我们的逃亡路线完全一致。但我们从来没有在梦里逃跑时遇见对方。我们总是一个人,各自为战,即便是梦里也是如此。
东边的厢房在我很小的时候拆掉了,院子因此显得破败,但也更加宽敞。在院子的东边,我们栽了很多花草。指甲草、菊花、四季果和每天早晚六点准时开放的粉花。指甲草是必不可少的。每年初春,奶奶都要认真地在一个废弃的盆里播种。等小苗出来,长到快有一匝高的时候,奶奶把它们移到各个花盆里或是地上。这个时候,常常有邻居带着自家的女孩儿到我们家来移走几棵花苗。
夏天的晚上,一般是吃过晚饭要睡觉的时候,奶奶说,“去豆地摘几个叶子来给你们包指甲!” 我和妹妹就颠儿颠儿地跑到房子后边的菜园里,模黑摘几个大点儿的菜豆叶子回来。 指甲草已经加上核桃皮、明矾,在捣蒜用的杸臼里捣好了,我和妹妹轮流坐在小凳子上,让奶奶给我们包指甲。奶奶把指甲草放在我们的指甲盖儿上,用豆叶子裹住,再用细线一圈一圈缠起来。奶奶说: “睡觉的时候手不能乱动啊,半夜掉了指甲就不红了!”
我和妹妹张着四只包扎严密的手,钻进了蚊帐。即使晚上身上痒得厉害,也不敢用手去挠,常常是连做梦都梦见自己的指甲被染得通红。
第二天早晨,我们小心翼翼地摘下十个手指的“蒙面”,指甲红了,指头也红了。过一阵子,指头上的红色就会退掉,而红指甲却永远不会褪色。从现在起,我们就可以看见自己的指甲如何生长了:白白的,不断从肉里生出来,开始像一个小小的月牙,慢慢长大;而染过的红指甲悄悄地磨损,永远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老房子是何时建造的,更不知道建造它的是什么人。大概父亲给我讲过,但我总弄不清楚。好像是很久以前,有弟兄几个从外边逃荒回来,共同盖了这座院子,后来又分了家。至于它如何传到我祖父的手上,祖父死后祖母如何与人打官司,我都不得而知。
平日里,我几乎注意不到这座老房子的高大。
一个夏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半路,天突然轰隆隆打起雷来,大风卷地而至,撕扯着山坡上的灌木。看到天色突变,我把书包顶到头上(我一点也不怕把书淋湿了),撒开腿就往家里冲。跑到院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站住了。
我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我们的老房子在将要下雨的天空下站着,铜钱大的雨点稀疏地打在它的石头墙壁上,一个落下去刚刚消失,另一个又叠上来;乌云被风驱赶着,从它的头顶快速跑过向北而去;树木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树叶飞舞着落到院子里,又被风再次卷起;燕子尖叫着,侧着翅膀飞进筑在堂屋大梁上的巢里……
我怔了一下,也朝堂屋跑去。 堂屋敞着门,我的奶奶正站在门口。她一只手放在围裙里,一只手扶着门框,笑着看我像只兔子一样一脚跳进了门槛。 大雨追着,把雨点打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天地间一片昏暗。 奶奶一边说着“大雨来喽!大雨来喽!”一边把草帽扣在头上,跑到院子里去收那些来不及收拾的家什。
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雨点砸在洗衣服用的铁盆上,平平怦怦地响;落在苹果树叶上,哗哗啦啦地响;一会儿功夫,房檐也开始滴水,嘀嘀嗒嗒地响。
我搬了椅子放到门前,一把大的,一把小的,大的当桌子,小的当凳子,装模作样地开始做作业。雨滴飞进来,落在我的本子上,我就抬起头看看外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奶奶到楼上去了。她在楼上来回走动着,挪动着什么东西,细细的灰尘从楼板上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楼上叫我。
上二楼的梯子设在一个和正屋隔开的小黑屋里。我摸摸索索爬上楼梯,探出脑袋问奶奶有什么事。奶奶背对着我,正在用塑料纸把一口大缸蒙住。 “把院子里那个不用的铝盆拿来。”奶奶回头对我说。
我又摸索着从楼梯上爬下来,去找奶奶说的那个铝盆。 铝盆在院子里,我缩着脑袋冲进雨里,一边掀掉盆里的水,一边拎着它跑回屋里。雨水落在脖子上,凉丝丝的。我一手拎着盆子,一手摸索着,又爬上了二楼。 “放这儿。”奶奶说。 我这才看见奶奶指的楼板上有一滩水。
我抬头看了看,原来是房子漏雨了,雨水顺着头顶棕褐色的木椽往下滴着。北边的土墙,也被雨水侵蚀成一道一道,像一张爱哭的脸。
我赶忙把铝盆放下,接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水滴敲在铝盆上的声音。 奶奶说,“小二。” 我说,“嗯。” 奶奶说,“天晴了你跟我一起抬点儿粘土,咱俩把房顶修修。” 我说,“好。” 奶奶继续忙着她的,一会儿看看这口缸,一会儿又搬搬那口坛子。
我已经没事了,但我不想到楼下去。平日里我不敢一个人上来,不仅因为楼梯黑乎乎的,还因为楼上除了窗户有光透进来,大部分也是黑乎乎的。现在有奶奶在,我理所当然地要多呆一会儿。
我小心翼翼走到中间的那扇窗户前。窗户开着,红色的油漆驳落在窗台上。窗台上有不知什么时候就晾晒的山枣。也许是去年,也许更早。这个最初的印象总让我把那个窗台和山枣连在一起。鲜艳的红色小枣,把夏天山坡上的日光和雨水酿成自己的甘甜,来到我们的窗台上;尤其是,在白雪的冬天,当偶然停落在窗台上的小鸟发现它,心里会有多么惊喜。
不过,我那时站在窗前的时候可没想这么多,因为我很快就被从房檐往下滴落到半空的雨水迷住了。 实际上,我一直为房檐滴水的情景着迷:一滴水汇聚着流向它身边的同伴,变成一个更大的水滴,当终于不能承受自身的重量时,就飞离屋檐开始坠落;它的坠落仿佛是它迅速地划开空气,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路,让仰头看的人从它一开始飞行就看不见它本身,而只看见它飞过的影子。 以前,我常常是在雨后的屋檐下,仰着头看水滴从空中直直地落下来,感到一阵眩晕,并不知道从上往下看也是这么奇妙:一道连续的水线,闪着光迅速下滑,落到下边的石头台阶上,猝然之间碎成透明的花朵;有风吹过来,水线就顺着风的方向微微弯曲,变成浅浅的弧形。
我探出脑袋,抬头看了看房檐,发现自己离往日高高的房檐竟然近得很。房檐下的石头窟窿是麻雀们的家,下雨天它们都呆在家里,因此吵得更加不可开交,唧唧喳喳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真是些爱吵嘴的小鸟。
奶奶在叫我。我在窗前大概已经傻傻地站了很久了。
奶奶问,“小二,你下去不?我要下去了!” 我回过神来,赶忙说,“下去!我先下!” 我赶在奶奶前边跑到楼梯口,唯恐被她丢在后边。等我站到楼梯上,奶奶回身去关上了我刚才站在边上的那扇窗户。除了微微的光透进来,二楼被黑暗充满了。 我摸索着顺着楼梯往下爬,听见奶奶在我的背后说: “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了。” 即便是在黑暗中,奶奶也能看见我,这真让我感到很奇怪。不过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了。
天终于晴了。我问奶奶,“奶奶,什么时候修房顶?我给你抬粘土。” 奶奶说,“再过两天,现在的房顶还湿呢,一踩一个脚印儿。” 过了两天,奶奶忘了,我也忘了。 奶奶有很多事情要忙,既要给一家人做饭,鸡呀、牛呀也得要她照顾,所以她一忙起来,不是火急火燎的事就都放到脑后了。而我原本就是不长心的,这样的事就更不上心了。
忽然有一天午后,天色又变了。那天恰巧是周末,我正在睡午觉,奶奶把我摇醒了: “快起来,小二,跟我抬粘土去,要下雨了!” 我迷迷瞪瞪爬起来就往外跑。外边果然天色阴沉,刮着凉风。我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奶奶说的粘土在哪儿。
“拿上箩頭,到房后来!”奶奶一边说一边扛着铁钎往房后去了。
我跟着奶奶到了房后一个淡黄色的土堆前,奶奶铲了半箩頭粘土,让我跟她一起抬着。我们抬着箩頭,一直绕到了老屋的后边。老屋依山势而建,与后边山坡上的田地相连,站在地里,大人伸手就可以摸着房檐了。但要直接上去还是很难的,尤其对我和奶奶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是如此。
我们把粘土放下。奶奶说,“小二,去搬个板凳来!” 我一路小跑回家,端了一张凳子来。 奶奶把凳子放在一棵小椿树的边上,用石头把不平的凳子腿儿支稳,扶着小椿树踩了上去。站在凳子上,奶奶说,“把箩頭接给我,小二!” 我努力把箩頭举起来,递给奶奶。荆条缝里漏下的泥土,洒在了我衣服的前襟上。我一点也没在乎,反正衣服也是奶奶洗的。
奶奶像我一样把箩頭举起来,放在了房檐上,然后自己爬了上去。 我在下边站着,只能看见奶奶的头在房顶上来来回回地晃动,上边就是阴沉沉的天空,风吹刮着她的头发。 “我也想上去。”我站到凳子上,对奶奶说。 “你上来干什么,我一会儿就下去了。”奶奶说。
我不说话,两只胳膊放在房檐的石板上。 过了一会儿,奶奶知道我生气,就走到房檐儿,一边伸手拉我,一边说:“上来吧!看你上来干什么!”
借着奶奶的胳膊,我终于爬上了老屋的房顶。 老屋的房顶覆盖着一层黄干,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但也让人害怕。我问奶奶,黄干下边是什么,奶奶说,荆条。我朝北边望去,山坡上的荆条正开着紫色的和白色的花,现在被风吹着,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 奶奶对我说:“别走来走去的啊小二,房顶不中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奶奶说,脚下软绵绵的,让我走我也不敢,何况又这么高。我只稍稍离开了自己一上来就站的位置,开始环顾四周。 真是太奇妙了。村子里所有人家的房顶尽收眼底,很多平时看上去高大无比的树木,现在也似乎与我一般高了。朝东可以看见东坡上的双电线杆,朝西可以一直望到西坡和另一个村子的人家,朝南则能看到南岭上的柏树林和往县城去的马路。北边的山坡我平时常常看见,就没有再看。
我面南背北地站在老屋顶上,觉得自己高大无比。 我忽然想到,那天看到的云似乎擦着老屋的房顶跑过,赶忙抬起头,发现云们并没有擦着我的头皮飞,而是在更高的地方。
风依旧吹着,裹着潮潮的水汽。奶奶显然要比我着急得多,她把粘土倒在上次漏雨和估摸着会漏雨的地方,再用脚踩瓷实。 奶奶边干活边对我说,“小二,好好上学。” 我说,“嗯。” 奶奶接着说,“将来有成色,到城里去住楼房。” 我说,“奶奶,咱家住的不就是楼房吗?” 奶奶说,“这叫什么楼房!” 我不说话了,心里有点不耐烦。好好上学可以,为了住楼房恐怕也太浅陋了。况且,除了漏雨,老房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看见房顶的西边有一片青草,我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那是我迄今见过的最美好的青草,一根一根直立着,每一根都纤细无比,连在一起,就成了青翠的一片。我蹲到了这片青草的边上,有种爱不释手之感。 “奶奶,房顶怎么会长草?”我问。 “有草籽呀。”奶奶抬头对我说。 “哪里来的草籽?”我问。 “风刮来的。”奶奶说。
于是,我的脑子里刮起了大风,草籽飞舞,落在脚下的房顶上,变成了眼前的这片青草。真可惜,大风怎么不多刮点儿草籽来呢?或者,怎么不刮来一大片指甲花呢? 我看了看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屋顶,大多是新盖的房子,水泥浇筑的屋顶光秃秃地闪着灰白的光。难看死了。我原本有一个绝妙的想法:刮大风的时候,我要带上我所有的花籽,站到我家的老房顶上,让大风把它们刮到别人家的屋顶上,到夏天的时候,每座房子的头顶就会有一个美丽的花冠。但是,既然都变成了水泥屋顶,再多的花籽看来也是不管用的。 为什么不直接在自己家的房顶上种花呢? 当然不能。如果是风吹来的花或草,大人们也就接受了;如果是被我种上去的,就不仅仅是挨骂的事了。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小二,我下去了,你下不下?”奶奶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问奶奶,“你干完活了吗?” 奶奶说,“干完了呀。看你非得上来干什么!” “玩儿呀。”我笑着对奶奶说。 “房顶有什么好玩儿的,你在这儿玩儿吧,我下去了!”奶奶说着真要走了。 这次我没有抢在奶奶前边,因为她要先下,给我扶稳凳子,然后把我也接下去。我拉着她的手,从凳子上跳下来。
1996年的春节,奶奶死在老屋她那张大铁床上。 在此之前,我知道人会死,但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也会死。因为奶奶的死,时光咔嚓一声折断了。我由此知道,即便是这一秒和下一秒之间,也会隔着我们难以逾越的深渊。
1996年,我十四岁。回想起来,奶奶有两个特点:第一是抽烟;第二就是疼我。大概是由于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我开始本能地反抗奶奶对我的格外爱护,直到这爱护被死亡突然收回。这情景就像是,一个人仍然挥着手,坚持做着拒绝的动作,而另一个已经轰然倒下。我呆住了。
写于2005-06-06
修改于2011-01-24
Posted in 未分类 | 2 Comment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