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宙斯收回了对西绪福斯的惩罚,不再让他重复那无休止的劳役一次次滚石上山,西绪福斯又会怎样呢?曾经,永恒的惩戒就像一道堤坝,拦截住了时间。他每一次躬身发力,都像从无尽的青春之泉中汲取能量。那么现在,当惩戒解除,堤坝轰然断开,蓄积已久的时间之流狂泻而至,将如何改变他的面貌和内心?他会不会在宙斯说出“你自由了”这句话的同时,仿佛从大梦中惊醒,立刻委地化为尘土,甚至幻影?
我想是会的。时间对那些专注的人无可奈何。无论他专注于何事,都好像将自己密闭在一个时间所不能侵入的真空中。但是有一天,如果密闭的容器忽然出现了裂缝,专注的人抬起头来,必将发现:岁月忽已晚。时间一直聚集在门外,已经等他等了太久。
我怎么想起了这个故事呢。其实这个故事一直都在心里吧。遇到了什么事,它好像总会自动地跳出来,于是对眼前的事似乎有了更好的理解。
这一次是因为父亲。父亲的大半生都在培育我们五个孩子成长。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艰难艰巨的事。我所眼见的他所受的劳苦,肯定只是他所承担的极小的一部分。小时候我到他挖矿的山洞里去过。长长的阴冷黑暗的洞穴,一盏白光凛冽的汽灯,木柄上粘着灰白土壤的洋镐。在深深的洞穴里,很多时候父亲直接用手去刨那些松动的矿石,把它们从地层中拣拾出来。他的手因此改变了形状,粗粝,朝里弯曲仿佛无法舒展。
1995年左右,他找到了一份不必如此费力的营生,在一家私人煤场做会计。这在当地已是一件不错的差事,凭借这份每个月虽微薄而固定的工资,我读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我的两个妹妹也同我一样。从1995年到2010年,这样漫长的15年中,他辗转过好几家煤场,做的一直是同一项工作。中间有一些时间里,由于经济形势不好,那些小煤场纷纷歇业,他也被“放假”回家。每当那时,我立刻能感到整个家里似乎笼上了愁云。父亲不知道该去干什么,才能来维持整个家庭的正常运转,特别是如何不使我们的学业受到影响。他希望重操旧业,继续到山上采矿。然而这时政府已经明文禁止个人采矿了。庆幸的是,当那些小煤场的生意复苏的时候,总会让他回去继续“上班”。
我也到父亲工作的地方看过。一次是豫晋交界处的一个小煤场。那年他值班不能回家过年,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去看他。虽然门外黑乎乎煤尘飞扬,他住的地方却收拾的一尘不染,床铺整齐得仿佛出自军人之手。在他办公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本日历,我从学校放假回来的那天被他做了标记。另一次是在离县城不远的一家小煤场。工作的内容依旧,但他已经感觉到与年轻人的合作不太愉快。他农忙时要回家干活,老板因此要扣他的工资。而实际上他平时就住在煤场,很少有休息日。他工作得并不愉快。
但是,对于父亲来说,与不愉快相比,没有事做才是更可怕的。回到山上去,回到村里,他还能干什么呢?
不过,今年春天他终于辞掉了那份工作回家来了。很快,他到村里一个烧矿的炉子上当起了炉工。而今年他已经是有两个外孙的外公级的人了。十几年没有干过那么吃力的活儿,他的身体还吃的消吗?
母亲说,你父亲干的是牛马活儿,出的是牛马力气。
姐姐说,才干了一个月,人就瘦下许多。
我无语,但是心里沉重。可是当我问起父亲,他却很达观:能干能干!
我知道他的力量来自何处。他还有最后一个孩子也是他的唯一的儿子需要他如此卖力。如果生活的重负如巨石,需要他一次次滚石上山,他依旧保持着二十多年前的精神。
而我却总是天真地想让他从这样的苦役中解脱,希望他能稍稍抬头,感到生活还有不必如此劳苦的一面。在我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时候,我真切地希望他像我一样能享受这样静心阅读的时光。我带一些书回去,给他传达一些我的天花乱坠的想法。但是,都是如此遥远。
有一次我回家,晚上临睡前看见他在认真地读我给弟弟买的《三国演义》。我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感动。想起小时候他在地里一面拔草,一面给我们讲卧龙先生的故事。想起白日里繁重的体力劳动,现实生活的种种桎梏束缚,都没有使他的意志沉没。他在阅读,在极小的一段时间里享受着阅读带给他的轻松自由。然而他也说,眼睛越来越不好,近来对于读书也不像从前那么有兴趣了。而我很担心他有垂暮之感,跟他开玩笑:你在咱们那些国家领导人里算是中青年呢!
但是,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我又如何能知道呢?但倘或我目睹了他之所经验,也渐渐经验了他之所经验,我又如何能说自己完全体味不到呢?
我在我现在生活的城市,下班时会路遇一群群从工地收工的民工。他们中年轻人并不多,甚至中年人也不多,多的是花白头发五十岁左右的人。瘦的沟壑里满是尘灰的脸,辨不清颜色满是泥污的旧衣裤,身后拖着夕阳,在马路上慢慢地、疲惫地走着。
从他们身边经过,我的心里会非常难过:这其中有我的父亲——他服着这样的苦役,并且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解脱之道。但是我的难过不再是对他们的负疚感,负罪感。而是一种难言的信念。我知道我的难过,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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