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乡愁

3月 26th, 2013

我总是在下班途中给妈妈打电话。
那是我下了地铁需要步行回去的一段路,一边走着,一边掏出手机,跟她聊天。
都是些没要紧的话,什么家里天气如何,吃饭了没有。随着四季的变化,有时会询问麦子长多高了,玉米收了没有。也说到村里的一些事。我们的村子小的像绿豆,把每个人都关心一遍,也用不了多久。
这样东拉西扯,就到了小区门口。小区树多,夏天时亭亭如盖,一走进去便觉头顶有了阴凉的遮蔽,树影一簇簇云一般移过去。我就跟妈妈说,我到家啦!她说,那快回去吧,小树在家等你一天了!于是收了手机,快步钻进单元楼。在楼口“啪”的跺一脚,头顶的灯亮了,我的身份转换,三步两步飞奔上楼。
有时是冬日,出地铁时还有天光。在暮色里拨通家里的电话,听着那边嘟嘟的响声,直到妈妈的声音响起,犹疑地猜出打电话的人是我。家里也不知是电话不好,还是线路问题,总有嘶嘶啦啦的杂音。我们姐妹的声音又总是很像。
我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往家里走,有时路灯会忽然亮起来,黄色温暖的光,瞬时洒满路面,将灯光之外的冬夜映衬得更黑。这时她会说:咋还没有到家啊?天都黑了。我说,马上就到家门口了。匆匆几句之后,挂掉电话,踩着斜在地上的树影,加快脚步。
从未曾想过,为什么总在下班途中给她打电话。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只有这短短的十几分钟路程,还是属于我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白天是工作,晚上有女儿。虽然抽空就可以打给她,都不似这样在路上走走停停,随便聊天的惬意。
就像无数次在老家,在向晚时分的厨房里,蓝色的炉火舔着锅底,粥在锅里翻滚氤氲出一团团白色水汽,袅袅升到屋顶;她一面在案板上切着菜,一面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虽然说过的话大多都像那水汽一样很快消失难觅,却总有一两句烙在脑海,令我在人潮涌动的异乡黄昏蓦然想起。
其实我日渐感到我们之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仿佛我和她之间的空间在膨胀,我们各执一处,迅速后移。连同她居住的院子,和我们的村庄,都在越缩越小,伏在北方的山野里,微如草芥。
我最早从她身上体味到人活着是一件孤独的事。比活着更孤独的,是老去。诚然,时光会打磨每一个人,我自己也不再是从前模样。但依然只有她的老最令我心碎,简直要到了不忍相见的地步。
这个秋天玉米刚刚收完,父亲便在山里更僻远的的窑上寻了活干。家里又剩下妈妈一人。空空一个院落,寂静无声。自从去年小偷把妈妈的七只母鸡偷走六只之后,她便赌咒不再养鸡了。进进出出,只是自己。
只一个礼拜,果然出事。又有两个毛贼趁妈妈去上坟的空儿,潜入家中,把屋子翻个底朝天。本来也没有什么值钱货,却让妈妈深受刺激,将怨气全灌在爸爸头上。怪他不听劝告执意要出门去干活。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去了,只剩些孤寡老太,如何过得了日子?可是不出门干活难道在家里闲坐?况且小弟还在上学!爸爸必然是这样想的,才千方百计地寻活干。
又打电话回去时,妈妈好一阵数落。她从来不在电话里这样。我默默听完她的抱怨,默默地挂了电话,因为无计可施。

3月 22nd, 2013

这么久不更新的地方,你竟然还会来看。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像一个轻微的感叹词,哎呀,真是……之类。甚至想,哪怕为了某个角落里你这个陌生人,也要继续写一点什么。

因为坐轻轨列车穿越了一个冬天,常常目睹黑暗里的灯火流动,便有了许多关于星辰轨道之类的想法。所谓星体,也是尘埃;所谓此等肉身,也是尘埃。然而此时,在人流里,每一个人却都是活着的星体,带着光与热,流织成一条蔓延的星系。我在这样无限浩淼的系中,以自身的规则运行。纵使有些声音在我的脑海中恍若巨响,有些事在我的人生里如不可逾的高峰,然而自遥远的地方看过来,只是寂然一条光流。然而虽不可辨识,小小的我又的确存在其中。每个人,都是以一己之小,对世界之渺,如此去想,活着最要紧的事便是,让自己这一盏小灯,一颗小星,尽力生出最大的温暖和光亮。

那些你屏幕上的无辜死者

2月 1st, 2013

无论是他  她  或他们
一个  几个  或数据正在统计中
葬身之所是矿山  医院  监狱
垮塌的大桥  或学校
新生如婴或耄耋如父
美或丑  大学毕业或大字不识
——他们都是为你而死

这不是说坏运气会被他们用完
活着的前程似锦的好运会留给你
不,若论起运气来
世界的坏运气只会越用越多
他们只是不明白死为什么会发生
在自己身上
也许他们犯过小错但不足以死相抵
况且还有人虔敬神明 乐为人善
在滚动的新闻里他们追问每一个活人:
为什么你  还活着?

他们是位于你前方的那张
多米诺骨牌
如果你还不能理解无辜之死谓何
他们便会把它传递给你
由你亲身去体验

 

变迁

12月 26th, 2012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写日记的习惯。写在本子上,完全写给自己的那种。这种丢失就好像这样一个故事,原来有一面湖,时时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像,她也总跑过来整理自己。随着地质变迁,这面湖越缩越小,终至消失。她开始在这湖底形成的洼地劳动,却感到渺小而形单影只。因为她再也看不见自己,那个自己也看不见她了。
人的成长就是这样的地质变迁。但是这样的失去,也是成长吗?

算术

12月 11th, 2012

粗略估计
世上爱温暖的人
多于爱清寒的人
爱鲜花的人
多于爱早霜的人
但爱星星的人
不会多于星星的个数
爱同一颗星星的人
多于看不见星星的人
一场雨,将大于等于
一次国王的加冕
一次日出,绝对大于
所有的国家荣誉
所有的城市相加
不能抵消一个村庄的存在
一切复杂的语言
皆远远小于沙漠的寂静
和大海的低吟
而在所有这些事物中
没有生命能够小到
忽略不计

燕落

12月 4th, 2012

燕落,还是雁落?
也许你和我一样,也还记得这个地名。
那一年的清明之后,几个朋友一起约好去古北口长城。在北京北站搭乘早上七点的火车,坐四个小时到达。不曾料想,那是年轻时光里一重迷雾的开端。只是当时并不知晓,只管欣欣然,兴高采烈地去郊游。如今回想起来,风景人物也似乎俱已忘却。
唯一清晰记得的,倒是这两个字:燕落。
那是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两个小女孩。八九岁,明眸如星,羞涩而好奇与我们这些陌生的大人说话。和她们相比,我们是来自繁华世界的大人。
她们是好朋友,趁着星期天,一个女孩去外婆家,另一个陪好朋友一起。两个女孩,趴在列车的桌子上,叽叽咕咕地逗笑。车窗外四月的风景在缓慢地移动,像流动的画框。
我们坐的这辆火车真的很慢,像犯困的人一样摇摇晃晃。
大概我的心里其实很羡慕她们吧。羡慕她们可以这样坐着火车,和好朋友一起去外婆家。
而我已经长成了无可奈何的大人。我的外婆家已经是时空之外的事物。
我举起相机,给这一对好朋友拍了一张照片,并承诺回去后把照片寄给她们。
我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
等我回到学校后,一次正在忙着什么事,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其中一个女孩打来的。
全然忘记在电话里都讲了些什么。总之竟然没有留下她的地址。
而最后的最后,我也没有把她们的那张照片寄给她们。
存在电脑里的照片,几将辗转,已经不知被搁在了哪个文件夹里。
这种可以在电脑上随意新建的文件夹,正在变成一些神秘的空间。存在而又不存在。
但是我一直记得那张照片里,那两个女孩的眼神,黑白澄明,无邪而狡黠,正是童年的样子。
正是她们告诉我,她们住的村子,名字叫燕落。
又过了很多年,我在密云境内骑行。路过一个小村子,名字就是燕落。
其时已黄昏。我们预定的投宿之地还在前方。经过这个我从未来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来的地方,一瞬间,有温暖和怅然从心上掠过。
女孩女孩,你们已经长大。你们还是好朋友吗? 

来自骗子的民意调查

11月 1st, 2012

在我庸庸碌碌的一天又快结束时,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打了进来。接通后,一个女声自称要做一项关于民众看病难的调查。

实际上,从听筒里捕捉到看病难这个词开始,我的脑袋就溜号了,我心想,哈,终于开始关心民生疾苦,想听听屁民们的心声了。一种公民的(好吧,我承认我一直还把自己当作公民一枚)责任感油然而生。也许有很多理由推脱挂掉这个电话,但是那一刻我选择了积极配合。要知道,这比央视记者到处找人问你幸福吗真诚多了。

电话里的人问道,你觉得平时上医院的费用贵吗?

嗯。我说,停顿了一下,脑子里迅速回想自己最近一次去医院是什么时候,花了多少银子。

在我沉吟思索的时候,电话里热心地提醒我有几个选项可供选择。于是我选择了“挺贵的”。这个大家都感同身受,只要进了医院,哪怕是小感冒啥的,没个几百块出不来。

电话里接着问,你觉得应该在哪方面改进,是住院津贴,重大疾病还是平时的医疗费用?

啊?我说,你再重复一遍好吗,我没听清选项。实在地说,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严重干扰了我的听力。

我又沉吟着开始思考。迄今为止我和医院没有打过太多交道,只有我的生育津贴我家树宝快会打酱油了,还没有拿到,这个该归为哪个选项呢?

在我犹豫不定时,电话女声热情地提醒我:是不是选全部都需要加强?

当然当然!我忙不迭回答,简直对电话里的女人要心生感激了。

接下来的问答就流畅多了。

你的职业?

职员。

为了信息的真实性,您贵姓?

刘。

名字呢?

XX。

为避免信息重合,能告诉我们你是哪个区的吗,东城还是朝阳?

噢,都不是,是顺义。

你是哪年生的?比如我是1987年的。这样我们就知道信息来自哪个年龄段。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是哪年生的。

我们的对话停顿在她问到我的生日的时候。我沉默了。

SHIT!我终于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是什么了。但还不太能确信。而且我不知道怎么跟忽然变成了骗子的人讲话。这个断裂让我很不适应。

电话里的女声催我:快告诉我呀,就差一项就完成了!

我肯定是气傻了,脱口而出:你是骗子吧!

话一出口就听到隔壁同事的笑声。原来他们一直在听我讲电话。

听筒里的女声还在催我快告诉她生日。就差一步就完成了!好像根本没听到我揭穿她的话。

我也撕破了好公民的面具:凭什么要告诉你!

没想到她回敬我,那你扯那么多废话干嘛!

啪,电话断了。

她最后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恨。好像我很对不起她。

我后来想想,是啊,我简直太对不起她的耐心了。我难道不应该把生日也告诉她,好让她开开心心地去查我的银行帐号吗?毕竟只有他们,才能想出这样一个天才的骗局!如果我还敢再蠢一点的话,就是被他们骗了还要感谢党感谢政府呢。

这个电话让我及时地更新了内存的祖国人民的骗术进展。别的方面有没有与时俱进我不知道,这个真的亲身体会到了。

莫名地想起一句流传甚广的电影台词:我总是依赖陌生人的善意。而在我们这里,它却是骗术得逞的秘诀。想一想,真是让人不知心恨谁。

但是,不要怕。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诫自己,任何骗子都不能毁掉我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我的希望和热忱。我希望有一天能接到一个真正的关于民意调查的电话。